《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46章


生是百无聊赖。如果有人这样解释,那就是故意对我写作的心情进行讽嘲曲解。——现在,连斯特林堡,先生也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因为突然女用人报告有客来访,打断了先生的雅兴。不管天多么长,人间的琐事似乎不把先生忙坏了不会罢休……
先生把书放下,向方才女用人送来的小小名片看了一眼。白白的纸上,用纤细的笔画写着西山笃子的名字。至今相识的人里,好像没有这么一个人。交际很广的先生,从藤椅上站起来,为了慎重起见,又粗略地把头脑里的人名簿翻了一遍。但是,仍然没有记忆起这样一个名字。这时先生把名片当书签夹到书里,又把书放到藤椅上,以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整整绢丝单衣前襟,又稍稍看了一眼眼前的歧阜灯笼。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不管谁都是这样,和恭候的客人相比,恭候的主人的心情则更为焦躁不安。先生平时严谨,更何况对今天这样一位不相识的女客,这种事就不需要我多饶舌了。
先生看了一下表,便推开客厅的门。走进屋,在放下握着的门把手那当儿,椅子上坐着的四十岁上下的妇人几乎同时也站了起来。客人出乎先生的预料,穿着质地很好的铁青色单衣,黑罗纱的外礼服,胸前细细的衣缝那儿,带扣上的翡翠凸现出凉爽的菱形。即便是不注意细节的先生,也马上看得出她头上挽的是圆髻①。日本人特有的圆脸,琥珀色的皮肤,好像是个贤妻良母。先生看了这位客人一眼,就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
① 圆髻是日本已婚妇女梳的一种发型,发髻椭圆,略扁。
“我是长谷川。”
先生亲切地打招呼。他以为这么一说,如果以前见过面,对方就会讲出来的。
“我是西山宪一郎的母亲。”
妇人用清晰的声音作了自我介绍,恭恭敬敬地还礼。
说起西山宪一郎来,先生现在仍然记得。他也是写过关于易卜生和斯特林堡的评论的一个学生,记得他是德国法律专业的,自入学以来,常常走访先生,提出思想问题。他在今年春天得了腹膜炎,住进大学病院,先生也曾顺便去看望过他一两次。所以说曾经在哪儿看到过这位妇人,就不是毫无根据的了。那浓眉的、精神充沛的青年和这位妇人,可以用日本的“一瓜破二”的俗语来形容,他们是惊人的相似。
“啊,西山君的……是吗?”先生一边独自点着头,一边指着小小桌子对过的椅子说,“请,请那里坐。”
妇人先对突然访问先生表示歉意,又一次恭恭敬敬地行礼,然后在指示的椅子上坐下来。在那时候,妇人从衣袖里拿出一件白色的什么,大概是手绢吧。先生一看这个,就赶紧把桌子上的朝鲜团扇递过去,同时在桌旁椅子上坐下来。
“先生的住宅很好。”
妇人有点做作地向室内看了一圈。
“哪儿的话,只是大,一点也不顶用。”用这种话应酬惯了的先生,把那时女用人送来的冷茶,放到客人面前,同时马上把话头转到对方:“西山君怎么样了?身体没有特别的变化吧?”
“是。”妇人谦恭地把两只手重叠着放在膝盖上,把话停顿了一下,接着平静地说下去。她仍然用稳重而流利的调子说:“实际上今天我是为儿子的事才来打搅先生,他终于去世了。生前曾得到先生很多照顾……”
先生以为妇人没有喝茶是客气,这时他正在把红茶的茶碗拿到嘴边。他觉得勉强相劝,不如自己主动喝好一些。但是,茶碗还没有挨上柔软的口髭的时候,妇人的话使先生猛然吃了一惊。是喝茶呢,还是不喝呢?——这样一种和青年的死完全无关的思想,在一瞬间困扰着先生的心灵。但是也总不能拿着茶碗停在那儿。于是先生下了决心,猛一口喝了半杯,微微皱着眉头,好像噎住似地说:“哦呀!”
“……在病院的时候,他常常念叨先生的关怀,虽然知道先生很忙,我还是想告诉先生,顺便向先生表示感谢……”
“哪里话,不敢当。”先生放下茶碗,继而又拿起涂了一层白蜡的团扇,怫然地这么说,“终于去世了。正是在最有希望的年纪!……我已经好久不曾到病院问候,我总以为会好起来的……那么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呢?”
“昨天正好是头七。”
“是在病院去世的吗?”
“是。”
“哎,实在是意外!”
“反正能尽力做的,都尽力做了,除了听天由命已经没有办法了。既然这样,即使回想起过去的一切,也不能再埋怨什么了。”
在这谈话中间,先生发觉到意外的一件事实。那就是这位妇人的态度。举止,一点儿也不像谈自己儿子的死,眼睛里没有眼泪。声音也和平时一样。同时嘴角还浮着微笑。如果是不听谈话,而是仅仅看外貌的话,不论什么人,都会以为这位妇人是在谈家常。先生觉得这很奇怪。
——那还是先生从前在柏林留学时候的事。当今的德国皇帝的父亲,威廉一世驾崩。先生在常去的咖啡店里听到了这个讣告,最初只是受到了一般的触动。于是和往常一样精神奕奕,把手杖夹在腋下,回到了公寓。刚一开门,公寓的两个孩子一下子抱住了先生的脖子,一块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一个穿着茶色的上衣,是十二岁的女孩子,另一个穿着藏青色的短裤,是九岁的男孩子。喜欢孩子的先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边抚摩着两个人的光泽的头发,一边不停地安慰他们说:“怎么啦?怎么啦?”可是,孩子们仍然不停地哭着。后来抽抽搭搭地说:“陛下老爷爷去世了。”
先生觉得一个国家的元首死了,连小孩子都这么悲伤,实在不可思议。这决不能单纯地认为是皇室和人民之间的关系问题。自从到欧洲以来,欧洲人的冲动的感情表露,已经多次触动了先生的视听。现在碰到的情况更使作为日本人、作为武士道信奉者的先生,大吃一惊了。当时那种惊讶和同情交织在一起的心情,至今仍很难忘怀。——先生觉得今天的情况也是那么令人纳闷,所不同的是这位妇人的不落泪,让人感到很诧异。
然而,在第一个发现之后,不久又有了第二个发现。
那时主客的谈话,从对去世的青年的追忆,谈到日常生活琐事,后来又回到对青年的追忆。恰巧在那个时候,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朝鲜团扇从先生手上滑下去,啪的一声掉到拼花地板上。谈话自然不是急迫到刻不容缓的那种程度。于是先生从椅子上向前躬下上半身,弯着腰,朝地板伸出手去。团扇掉到小桌子下面——掉到套在拖鞋里的妇人的白袜子旁边。
那时先生的目光偶然落到妇人的膝盖上。膝盖上放着握着手绢的手。当然仅仅这样,倒算不上是什么发现。然而,先生同时注意到妇人的手在激烈地颤抖着。他还注意到两手一边在颤抖着,一边可能是由于在强抑制着感情的激动的缘故,紧紧握着手绢,只差没撕碎了。同时他还觉察到满是皱褶的丝手绢,那绣花的手绢边在颤抖着的手指中间,好像被微风吹动似地抖动着。——妇人虽然脸上浮着微笑,实际上全身早就在哭泣了!
拾起团扇,抬起头来,先生的脸上露出了方才没有过的表情。这是看了不该看的事物而引起的钦敬的心清,以及由于这种心情而产生的满足,并且多少带着点戏剧味道的、好像有点夸张的、极其复杂的表情。
“哎,你的痛心,我虽然是个没有孩子的人,也是很了解的。”
先生好像看到了晃眼的东西,稍微有点做作地转过脸去,同时用低沉的,充满了感情的调子这样说。
“谢谢!但是,今后不管怎么说,人也是回不来了……”
妇人微微低下头。在那明朗愉快的脸上仍然充满着无限的微笑。
两小时之后,先生洗了澡,进了晚餐,吃了饭后的樱桃,并且快快乐乐地坐到走廊的藤椅上。
漫漫长夏的黄昏;老是浮泛着淡淡的光辉,大敞着玻璃窗子的宽阔的廊下,很不容易黑下来。先生在暗淡的光线下,先是把左膝架到右膝上,把脑袋靠在藤椅的椅背上,呆呆地眺望着岐阜灯笼的红穗子。先前那本斯特林堡,仍然拿在手里,可是一页也没有读。这也是有道理的。——在先生的头脑中,仍然充满了西山笃子值得称赞的举止。
先生一边吃着饭,一边从头至尾把事情对太太讲了一遍。同时称赞说,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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