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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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辅憎恶这种贫困。哦,时至今日当时的憎恶在他内心的深处,仍然残留着难以消失的反响。他买不起书,也上不了暑期进修学校,也穿不上新大衣。可是,他的朋友们却总是享用着这些。他羡慕他们,有时候也嫉妒他们。可是他不肯承认他的这种嫉妒和羡慕。这是因为他瞧不起他们的才能。然而对于贫困的憎恶,并没有因此而有多少改变。他对旧铺席、对暗淡的洋灯、对常春藤画快剥落了的纸隔扇、对家里的一切寒碜相,都憎恶。但是,这还算好的。因为寒碜,他甚至对生了他的双亲也憎恶。特别是憎恶比他身材矮、秃了头的父亲。父亲经常参加学校保证人会议。信辅耻于在他朋友面前看到这样的父亲。同时对看不起生身之父的他本人内心的卑鄙也感到憎恶。他模仿国木田独步写作的《勿自欺记》,在发黄的一张格纸上留下这样一段话:“我不能爱我之父母。否,并非不能爱之。我虽爱父母本人,却不爱父母之外表。常云以貌取人,君子所耻,况父母之貌乎!然无论如何,我终不能爱父母之外表……”
然而比这种寒碜更引起他憎恶的,是由于贫困而产生的虚伪。母亲在“风月”①点心盒里装进蛋糕,当礼品送亲戚。可是,那里边装的东西哪是什么“风月”的,那是附近点心铺的蛋糕啊!父亲——也俨乎其然地教育他要“勤俭尚武”。根据父亲的教导,除了一本陈旧的《玉篇》②之外,就是买《汉和辞典》也仍然是一种“奢侈文弱”!不单单是这样,信辅本人之善于谎言,也不亚于他的父母。每月有五角零用钱,他总想额外弄到一些,哪怕是多一分钱也好,以便买比什么都渴求的书和杂志。他时而说找回来的钱丢了,时而说要去买笔记本,时而说要交学友会的会费——在一切行之有效的口实之下,骗父母的钱。即便是这样,钱还是不够用的时候,就巧妙地骗取双亲的欢心,好把下个月的零用钱弄到手。他尤其谄媚溺爱他的老母亲。当然,他对自己的谎话和对双亲的谎话一样,是很不喜欢的。但是他说了谎。大胆地、狡猾地说谎。这对他来说,比什么都特别需要,但同时又使他得了病态的愉快——好像杀了什么天神似的愉快。在这一点上他确实和品行不端的少年差不多了。他的《勿自欺记》的最后一页,记载着这样几行字:
独步谓彼恋眷恋爱,吾则厌恶憎恶。对于贫困,对于虚伪,对于一切之憎恶均厌恶之……
① “风月”是日本明治时期东京的一家名糕点铺,现仍营业。
② 《玉篇》是一部文字学著述,中国南朝梁陈之间顾野王撰,共三十卷。
这道出了信辅的衷曲,不知什么时候他产生了厌恶那种憎恶贫困的心情。这种双重的憎恶,使他在满二十四岁之前一直苦恼。当然他也不是全然没有一点幸福的。每次考试他都取得第三名或第四名的成绩。还有一个低年级的美少年,主动地向他表示了情爱。可是这些对信辅来说,只是阴沉的天空露出的一丝阳光。憎恶比什么感情都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不仅如此,憎恶不知什么时候在他的心上留下了难以消除的痕迹。他在摆脱了贫困之后,仍然不能不憎恶贫困。同时,也和对待贫困一样,也不能不憎恶奢侈。——对这种奢侈的憎恶是中流下层阶级的贫困给打下的烙印。或者说仅仅是中流下层阶级给打下的烙印。他直到今天仍然感觉到他内心的这种憎恶,感到必须同这种贫困作斗争的小资产阶级的道德的恐惧……
正好在大学毕业的秋天,信辅去看望法律系的一位同学。他们在墙壁和纸隔扇都陈旧了的八铺席的客室里谈话。从身后进来一位六十来岁的老人,信辅从这位老人的面孔——酒精中毒的老人的面孔,直感到是个退休的官吏。
“我的父亲。”
他的同学向他作了简单的介绍。老人以置若罔闻的傲岸态度对待信辅的问候,便向里屋走去,并说:“请慢慢谈吧。那边还有椅子。”诚然有两把带扶手的椅子,放在黑暗的廊下。但是,这是坐背很高的、红椅垫已经褪色的半个世纪前的旧椅子。信辅从这两把椅子看到了整个中流下层阶级。同时他也感觉到,他的朋友也和他一样,以父亲为羞耻。这件小事刻骨铭心般地保留在他的记忆之中。这种思想在今后的他的内心之中说不定还会留下许多杂乱的阴影。但是,总而言之,他首先是一个退休官吏的儿子啊!是比起下层阶级的贫困,而更情愿追逐虚伪的中流下层阶级的贫困生活中生下来的一个人啊!
四 学校
学校给信辅留下的也只是暗淡的记忆。他在大学学习期间,除去不要作笔记的两三门课程之外,对学校的任何课程从来也没有产生兴趣。但是,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通过这样几级学校,是摆脱贫困的唯一出路。不过信辅在中学时代是不承认这种事实的,至少是没有明确地承认过。可是从中学毕业的时候开始,贫困像乌云似地压在信辅的心上。他在大学和高等学校的时候,有好几次想要辍学。然而,贫困的威胁正预示着暗淡的将来,轻率之举便作罢了。当然他憎恶学校。特别是憎恶约束很多的中学。门卫的喇叭传来的声响是多么苛刻呀!体育场上的白杨,忧郁的颜色是多么浓重呀!信辅在那儿学到的是:欧洲历史的年代,没搞过试验的化学公式,欧美某城市的居民数——都是些没用的小知识。这些只要稍微努力的话,当然算不得是苦事。但是,将这是无用的小知识这一事实忘掉,却是困难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在《死屋手记》里说过,要是迫使囚犯从事无谓的劳动;诸如把第一个桶里的水往第二个桶里倒,再把第二个桶里的水往第一个桶里倒,他就会自杀。信辅在灰色的校舍里——在树干很高的白杨树的婆娑中,体验了这些囚徒体验过的精神痛苦。不仅此也……
不仅此也,他最憎恨的是中学时的老师。老师作为个人当然并不是坏人。但是“教育上的责任”——特别是对学生的处罚的权利,使他们自然而然成了暴君。他们为了把他们的偏见移植到学生的心灵里,而不择一切手段。另外他们之中,有一个老师——一个诨名叫不倒翁的英语老师,经常以“傲慢”为由对信辅课以体罚。可是“傲慢”的原由,归根结蒂只因为信辅读了独步和花袋①。他们之中还有一个人——是左眼装着义眼的国语汉文老师。这个老师对他不喜欢武术和运动竞赛很不满意。因此多次嘲笑信辅说:“你是女人吗?”信辅有时也用咄咄逼人的调子说:“先生是男人吗?”老师对他的傲慢不逊不加惩罚当然不会了事的。重读他那本纸色变黄的《勿自欺记》,这种使他蒙受屈辱的事情是不胜枚举的。自尊心很强的信辅,为了倔强地保护他自己,总是抗拒这种屈辱。否则他也就会像品行不端的少年那样轻侮他自己了。他的自强之术,当然求之于《勿自欺记》……
子蒙恶名虽多,可分为三:
其一文弱也。所谓文弱者,重视精神力量甚于肉体力量也。
其二轻佻浮薄也。所谓轻佻浮薄者,不爱功利,但求善美之谓也。
其三傲慢也。所谓傲慢者是在他人面前坚持自己之所信。
① 花袋即田山花袋(1871…193),日本作家。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老师都迫害他。他们之中有的人,曾招待他和全家人一起喝过茶。他们之中还有人借给他英文小说看过。他还记得他在四年级毕业的时候,从借来的这些小说里看到了《猎人笔记》①的英译本,很高兴地读完了。但是,“教育上的责任”常常妨碍他们和一般人的亲切交往。这是因为在得到他们的好意的同时,还潜藏着某种对他们的权力的谦卑谄媚。不然的话就是由于潜藏着对他们的同性恋的丑恶诌媚。每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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