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53章


② 大桥图书馆是博文馆负责人大桥新太郎创建的私立图书馆,在东京千代田区。
③ 帝国图书馆是日本国立国会图书馆的分馆,上野图书馆的旧称。
然而他爱的——几乎不管内容如何都爱的,还是他自己买的书。信辅为了买书,连咖啡馆也不去。可是,他的零用钱总是不够用。他为了解决零用钱,每周三次给一个亲戚家的中学生教数学(!)。即便是这样钱仍不够用的时候,就不得不去卖书了。然而卖书的价钱,还不到买新书的一半价。不仅如此,把长年保存的书卖给旧书店,常常是他的悲剧。他曾在一个细雪飘落的夜晚,浏览神保町大街的一家又一家的旧书店。他在一家旧书店里发现了《扎拉图斯拉》①。这不是一本普通的《扎拉图斯拉》。这是两个多月之前,他卖掉的沾满手垢的《扎拉图斯拉》。他仁立在店头,东一段西一段地读这本旧的《扎拉图斯拉》。重读起来爱不释手,渐渐产生了怀念之情。
① 扎拉图斯拉生于公元前七世纪,七十七岁时死去,据说是古代波斯拜火教的始祖。此处指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唯意志论者尼采(1844…1900)的哲学著作《扎拉图斯拉如是说》(1883…1891)。此书采用散文叙事诗的体裁,假托扎拉图斯拉作为预言家,下山向大众宣扬“超人”思想。
“这本书多少钱?”
站立了十几分钟之后,他把《扎拉图斯拉》拿到旧书店的女老板那儿问。
“一圆六角钱,您如果喜欢,那就给一圆五角钱吧!”
信辅记得这本书只卖了七角钱。然而,讨价还价的结果,好容易以卖价的两倍——一圆四角钱,终于又一次把它买了下来。雪夜的路上,房屋和电车都笼罩在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的寂静中。他在这条大路上回到很远的本所的途中,不时感觉出他衣袋里铁青色封面的《扎拉图斯拉》。而同时他喃喃自语,几次嘲笑着自己……
六 朋友们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譬如说哪怕是什么样的君子也好,除品行之外简直毫无长处的青年,对他来说就是没有用的路人——不,还不如说是每次见面他都少不了要予以挪揄的丑角。这对操行是六分的他来说,是理所当然的态度。他从中学到高等学校,从高等学校到大学,在经历几个学校的过程中,不断地对他们加以嘲笑。当然他们之中有人对他的嘲笑很气愤。但其中也有人是十足的模范君子,对他的嘲笑浑然不觉。他在被斥之为“讨厌的家伙”时,常常略感到愉快。然而,不论怎么嘲笑也没有任何反响,就只能使他愤恨。另外还有这样一个君子——某高等学校文科的学生,利文斯通①的崇拜者。住在同一个宿舍里的信辅,有一次对他信口开河地说,连拜伦读利文古斯顿的传记时都感动得哭泣不止。尔来已历二十年的今天,这位利文斯通的崇拜者在某基督教会的机关杂志上,照旧歌颂利文斯通。而他的文章是用这样一行文字开始的:“连恶魔诗人拜伦读了利文斯通的传记都竟然流泪,这教给了我们什么呢?”
① 利文斯通(1813…1873),英国传教士,横越非洲的探险家,着有《南非传教旅行考察记》等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即使不是君子,如果他是没有强烈求知欲的青年,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的路人。他并不希求他的朋友们都那么温文尔雅,他的朋友们是没有青年人的热情的青年人也未始不可。唔,他对亲密的朋友倒是畏惧的,然而他的朋友们应该具有头脑。应该有头脑——有极其聪明的头脑。不管是多么漂亮的年轻人,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喜爱。同时也不管是什么样的君子,都不如拥有这种头脑的人更为他所憎恶。实际上他的友情总是在某些爱中孕育着憎恶的情感。信辅至今还坚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友情。至少他相信在这种情感之外,没有不带herr und knecht①气味的友情。况且当时的朋友们,在另一方面正是互不相容的死敌。他以自己的头脑为武器不断不息地同他们格斗。惠特曼②,自由诗,创造的进化③——几乎到处都是战场。他在这些战场上,或者打倒他的朋友们,或者被他的朋友们打倒。这种精神上的格斗,简直是由于他最嗜好屠杀而挑起来的。然而在这个过程中自然而然表现出新的观念和新的美的格调,那也是事实。午夜三点的蜡烛的火焰怎样照耀着他们的争论,武者小路实笃的作品又是怎样支配了他们的争论。……信辅非常清楚地记得九月的一个夜晚,有几只很大的灯蛾向蜡烛飞来。灯蛾是在深夜里突然灿烂华丽地诞生出来的。可是,一触到火焰上,就过早地、令人难以置信地扑拉拉死去了。就是到了现在这也许是并没有什么稀奇价值的事。然而信辅直到现在每当想起这件小事——每当想起这个不可思议的美丽的灯蛾的生死,不知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就多少感到凄凉……
① 德语:主人与侍从。
② 惠特曼(1819…1892),美国诗人,着有《草叶集》等。
③ 法国哲学家帕格森(1859…1941),着有《创造进化论》一书。
信辅从来不能不问才能怎样就去交朋友。标准不过如此而已。但是这个标准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例外。这就是把他的朋友们和他之间的关系截断的社会的阶级的差别。对和他出身差不多的中产阶级的青年,信辅没有什么抵触。但是,对他所熟悉的少数上流阶级的青年——有时甚至对中流上层阶级的青年,却多少感到格格不人,像陌生人般的憎恶。他们当中有的怠惰,有的懦怯,有的是肉欲的奴隶。然而他并不只是由于这些原因才憎恶他们。不,和这些相比,毋宁说是由于某种说不清的原因。其实他们当中的某些人连自己也意识不到地憎恶着这种说不清的“什么”。由于这个原因,对下层阶级——对他们的社会的对立面感到病态的失望。他对他们是同情的。然而他的同情毕竟是没有用的。每当这个某种说不清的“什么”和他在一起时,总是像针似地刺伤了他的手。记得是一个有风的寒冷的四月的午后,当时是高等学校的学生的他和他们之中的一个人——某男爵的长子,站立在江之岛①的悬崖上。眼下就是波涛汹涌的海岸。他们为“潜水”的少年们扔出去不少铜币。每当铜币落下去,少年们就扑通扑通跳到海里去。但是有一个潜水采贝的渔家女,在悬崖下燃烧着海草的火堆旁只是看着笑。
① 江之岛,也叫绘之岛,日本神奈川县藤泽市片濒海岸附近的小岛,名胜地。
“这次也让这个家伙跳进去!”
他的朋友把一枚铜币,用烟卷盒里的锡纸包起来。于是猛向后转身,用尽全身力气把铜币扔了出去。铜币闪闪发光,向风大浪高的海里飞去。在那一刹那,渔家女也抢先跳进海里。信辅至今还历历在目地记得他的朋友嘴边浮现出的残酷的微笑。他的朋友具有超众过人的外语才能,可是也确实具有超众过人的锋利的犬齿……
附记:此篇小说另拟续写这个的三四倍长。此次发表者仅《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其题并不吻合,然亦无他题可代,是为不得已而用之。《大导寺信辅的前半生》以之为第一篇幸甚也。大正十三年十二月九日,作者记。
一九二四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
。。
一块地
阿住的儿子是在采茶刚刚开始的时候死去的。儿子仁太郎就像个瘫子似的在床上足足躺了八年。这样的一个儿子死了,人们说是阿住的“来世修好”,阿住本人的确也并不怎么悲伤,当阿住在仁太郎的棺材前边供上一炷香的时候,心里倒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感觉。 
仁太郎的葬礼办完之后,碰到的第一个问题是儿媳阿民的事。阿民有一个男孩。并且她替卧病的仁太郎把地里的庄稼活差不多全承担起来了。如果儿媳现在走了,不用说孩子没人照顾,甚至连家里的生活也维持不了。因此阿住想,等过了七七四十九天,就给阿民找个丈夫,让她像儿子在世时一样,担起家里的活来。她想找仁太郎的叔表兄弟与吉作赘婿。
偏偏刚好在头七的第二天早晨,阿民收拾起出嫁时的东西来了,阿住不禁大吃一惊。阿住那时候正领着孙子广次在里屋的走廊上玩。给孩子玩的玩具,是从学校偷来的一枝盛开的樱花。
“喂,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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