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56章


然而阿住并没有死。相反地在第二年立春前,自恃健壮的阿民却得了伤寒,发病第八天就死了。当时,在这个小村子里不知有多少人患了伤寒病。但是阿民在得病之前,为了给也是得伤寒病死掉的铁匠办葬礼,去干了挖墓穴的活。在葬礼那一天,铁匠铺里还有一个轮到要被送到隔离病院去的小徒弟。“你一定是那一天给传染上了。”——阿住送走了医生之后,对烧得满面通红的病人阿民,略微责备了一句。
阿民的葬礼那一天下着雨。但是全村的人,上至村长,全都参加了葬礼。参加葬礼的人没有一个不惋惜早死的阿民,同时也怜悯失去了最主要劳力的广次和阿住。特别是村代表说,郡①政府原已决定近日内对阿民的勤劳予以表彰。阿住听了这些话,只有低下头表示谢意。“哎,这也是命里该着呀!我们为了表彰阿民的事,从去年就向郡政府提出了申请,村长和我破费了火车钱,前后五次去找过郡长,真也是历经辛苦呀!可是,我们已经断了念头,因此也请你死了心吧!”——为人很好的、秃头的代表又加上了几句诙谐的话,惹得年轻的小学教员用不愉快的眼神瞪着他。
① 郡是日本自古以来的行政区划。1878年后郡上设府县,郡下设町村。1921年废除,现在只是地理上的区划。
阿民葬礼结束的那天夜里,阿住在设着佛龛的里屋一角上,和广次睡在一张蚊帐里。如果在平时,两个人就在黑暗沉沉里睡着了,但是,今天晚上佛龛上还点着明灯。同时旧铺席上还飘荡着消毒水的那种怪味。阿住可能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翻来覆去总也睡不着。阿民的死确实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幸福。她再也用不着干活,也用不着担心受什么斥责了。家里的储蓄已经有三千圆,土地有一町三段左右。从此她和孙子可以每天随便吃大米饭了,也可以随意买一向喜欢吃的用稻草包包着的咸鳟鱼了。阿住在一生里还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从来没有这么轻松过吗?——这使她清楚地记起了九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夜里几乎和今天夜里的轻松感觉没有什么不同。那天是自己亲骨肉的儿子结束葬礼的晚上。今天夜里呢?——今天只是刚刚结束了给自己生了一个孙子的儿媳葬礼的晚上。
阿住不由地睁开了眼睛。孙子紧挨在她的旁边,露出一副天真的面孔,仰面朝大地睡着。阿住在端详着这副酣睡的面孔时,渐渐地觉得她自己太悲惨了。同时也觉得和自己结了孽缘的儿子仁太郎和儿媳阿民,也都是悲惨的人。在这种感情变化中,九年间积累的憎恨和愤怒消逝了。甚至给她以慰藉的未来的幸福都消逝了。他们亲属三个人都是悲惨的人。然而,其中忍辱苟生的她自己,更是一个悲惨的人。“阿民呀,你为什么死啊?”——阿住不知不觉地对刚刚死去的人这么说着,于是泪水突然簌簌地落了下来……
阿住听到钟敲过四点以后,好容易才疲劳地睡着了。但是,在那个时刻,在这茅草屋顶的上空已经迎来了寒冷的拂晓……
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作
吕元明 译
。。
海市蜃楼
@小‘说〃网
一 
一个秋天的晌午,我和从东京来玩的大学生k君一道去看海市蜃楼。鹄沼海岸有海市蜃楼出现,大概已是尽人皆知的。比如我家的女用人,她看见船的倒影,就赞叹地说:“简直跟前些天报纸上登的照片一模一样啊。”
我们就从东家旅馆①旁边拐过去,顺便把o君也邀上。o君仍旧穿着红衬衫,可能是在准备午饭吧,正在隔着篱笆能够瞥见的井口一个劲儿地压唧筒。我把梣木拐杖扬了起来,向o君打了个招呼。
① 东家旅馆坐落在鹄沼海岸上,芥川曾在这里作过短期逗留。
“请从那边进屋来吧。——哦,你也来了呀。”
o君好像以为我是和k君一起来串门的呢。
“我们是去看海市蜃楼的。你也一块儿去好吗?”
“海市蜃楼?”o君忽然笑起来了,“最近海市蜃楼很时兴啊。”
约莫五分钟以后,我们已经和o君一起走在沙土很厚的路上了。路左边是沙滩。牛车压出来的两道车辙黑糊糊地斜穿过那里。这深陷的车辙使我产生了近乎受到一种近似压迫的感觉。我甚至感到:这是雄伟的天才工作的痕迹。
“我还不大健全哩,连看到那样的车辙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受不了。”
o君皱着眉头,对于我的话什么也没回答,但是他好像清楚地理解了我的心情。
过一会儿,我们穿过松树——稀稀落落的低矮的松树林,沿着引地河①堤岸走去。宽阔的沙滩那边,海面呈蔚蓝色,一望无际。但是绘之岛的房舍和树木都笼罩在阴郁的气氛里。
① 引地河是流过神奈川县藤泽市西边,注入相模湾的一条河。
“是新时代啊。”
k君的话来得突然。而且他说时还含着微笑。新时代?——然而我立即发现了k君的“新时代”。那是站在防沙竹篱前面眺望着海景的一对男女。当然,那个身穿薄薄的长披风、头戴呢帽的男子说不上是新时代。可是女的不但剪了短发,还有那阳伞和矮跟皮鞋,确实是新时代的打扮。
“好像很幸福呀。”
“你就羡慕这样的一对儿吧。”0君这样嘲弄着k君。
距他们一百多米就是能望到海市蜃楼的地方。我们都趴下来,隔着河凝视那游丝泛起的沙滩。沙滩上,一缕缎带宽的蓝东西在摇曳,多半是海的颜色在游丝上的反映。除此而外,沙滩上的船影什么的,一概看不见。
“那就叫海市蜃楼吗?”
k君的下巴颏上沾满沙子,失望地这么说着。这时,相隔二三百米的沙滩上,不知从哪儿飞来一只乌鸦,掠过摇曳着的蓝色缎带似的东西,降落到更远的地方。就在这当儿,乌鸦的影子刹那间倒着映现在那条游丝带上。
“能看到这些,今天就算是蛮好喽。”
o君的话音未落,我们都从沙滩上站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落在我们后面的那对“新时代”,竟从我们前边迎面走来了。
我略一吃惊,回头看了看身后。只见那两个人好像仍在一百多米远的那道竹篱前面谈着什么呢。我们——尤其是o君,扫兴地笑了起来。
“这不更是海市蜃楼吗?”
我们前面的“新时代”当然是另外两个人。但是女人的短发和男人头戴呢帽的那副样子,跟他们几乎一样。
“我真有点儿发毛。”
“我也思忖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呢。”
我们这样说着话。这次不再沿引地河的堤岸而是翻过低矮的沙丘向前走。防沙竹篱旁边,矮小的松树因沙丘而变得发黄了。打那里走过时,o君吃力地哈下腰去,从沙土上拾起了什么。那是个似乎涂了沥青黑边的木牌,上面写着洋文。
“那是什么呀?sr.h.tsuji……unua……aprilo……jaro……1906……①”
① 世界语:过先生……1906年4月卫日。
“是什么呀?dna……majesta②吗……写着1926呢。”
② 世界语:5月2日。
“喏,这是不是附在水葬的尸体上的呢?”o君作了这样的推测。
“但是,把尸体水葬的时候,不是用帆布什么的一包就成了吗?”
“所以才要附上这块牌子。——瞧,这儿还钉着钉子哪。这原先是十字架形的呀。”
这当儿,我们已经穿过像是别墅的矮竹篱和松林面走着。木牌大概是和o君的猜测差不多的东西。我又产生了在阳光之下不应该有的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真是拣了个不吉利的东西。”
“不,我倒要把它当作吉祥的东西呢。……可是,一九六○到一九二六的话,二十来岁就死了啊。二十来岁……”
“是男的还是女的呢?”
“这就不敢说了……反正这个人说不定还是个混血儿呢。”
我边回答着k君,边揣摩着死在船里的混血青年的模样。据我的想象,他该是有一个日本母亲。
“海市蜃楼嘛……”
o君一直朝前面看着,突然喃喃地这样说。这也许是他在无意之中说出的话,但我的心情却微微有所触动。
“喝杯红茶再走吧。”
我们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房屋密集的大街拐角的地方了。房屋虽然密集,沙土干涸的路上却几乎不见行人。
“k君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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