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59章



水虎娃娃有本事作出这样的答复。因此,刚一落地,当然就能够走路说话。据查喀说,有个娃娃出生二十六天就作了关于有没有神的讲演。不过,听说那个孩子到第二个月就死了。谈到分娩,我顺便告诉你们我来到这个国度后的第三个月偶然在某个街头看到的一大张招贴吧。招贴下半截画着十二三只水虎——有吹号的,有执剑的。上半截密密麻麻写着水虎使用的宛如时钟的发条般的螺旋文字。翻译出来,意思大致是这样的(也许有些小错,反正我是把跟我一道走的、叫作拉卟的水虎——一个学生——大声念出的话逐句记在本子上的):
募集遗传义勇队——
健全的雌雄水虎们!
为了消灭恶性遗传,
去和不健全的雌雄水虎结婚吧!
那时候我当然也对拉卟说,这种事是办不到的。于是不仅拉卟,所有聚在招贴附近的水虎都咯咯笑开了。
“办不到?但是听你说起来,我总觉得你们也跟我们一样办着呢。你以为少爷爱上女用人,小姐爱上司机,是为了什么?那都是不自觉地在消灭恶性遗传呢。首先,跟你前些日子谈到的人类的义勇队比起来——为了争夺一条铁路就互相残杀的义勇队——我觉得我们的义勇队要高尚多啦。”
拉卟一本正经地说着,他那便便大腹却不断地起伏着;好像觉得挺可笑似的。我可顾不得突,急忙要去抓一只水虎。因为我发觉,他乘我不留心,偷去了我的钢笔。然而水虎的皮肤滑,我们轻易抓不住。那只水虎从我手里溜出去,撒腿就跑。他那蚊子般的瘦躯几乎趴在地下了。

这个名叫拉卟的水虎对我的照顾并不亚于巴咯,尤其不能忘怀的是它把我介绍给了叫作托喀的水虎。托喀是水虎当中的诗人。诗人留长发,在这一点上跟我们人类一样。我为了解闷,常常到托喀家去玩。托喀那窄小的房间里总是摆着一排盆栽的高山植物,他写诗抽烟,过得挺惬意。房间的角落里,一只雌水虎(托喀提倡自由恋爱,所以不娶妻)在织毛活什么的。托喀一看到我,就笑眯眯地说(当然,水虎笑起来并不好看,至少我起初毋宁觉得怪可怕的):“啊,来得好,请坐。”
托喀喜欢谈论水虎的生活和艺术。照他看来,再也没有比水虎的正常生活更荒唐的了。父母儿女、夫妇、兄弟姐妹在一道过,全都是以互相折磨为唯一的乐趣。尤其是家族制度,简直是荒唐到了极点。有一次,托喀指着窗外,啐道:“你看这有多么愚蠢!”窗外的马路上,一只年轻的水虎把七八只雌的和雄的水虎——其中两个像是他的父母——统统挂在他脖子的前前后后,累得他奄奄一息地走着。我对这个年轻水虎的自我牺牲精神感到钦佩,就反而大为赞扬。
“嗬,你就是当这个国家的公民也够格了……说起来,你是社会主义者吗?”
我当然回答说:“qua。”(在水虎的语言里,这表示:“是的。”)
“那么你不惜为一百个庸碌之辈而牺牲一个天才喽。”
“你又提倡什么主义呢?有人说,托喀先生信奉的是无政府主义……”
“我吗?我是超人(直译出来就是超水虎)。”托喀趾高气扬地断然说。
这位托喀在艺术上也有独特的见解。照他的说法,艺术是不受任何支配的,是为艺术而艺术。因而艺术家首先必须是凌驾于善恶的超人。这当然不一定仅仅是托喀的意见,跟托喀一伙的诗人们好像差不多都抱有同样的看法。我就常常跟托喀一道去超人俱乐部玩。聚集在那里的有诗人、小说家、戏剧家、评论家、画家。音乐家、雕刻家以及其他艺术的业余爱好者,都是超人。他们总是在灯光明亮的客厅里快活地交谈着。有时还得意洋洋地彼此显示超人的本领。例如某个雌性小说家就站在桌子上喝了六十瓶艾酒给大家看。然而喝到第六十瓶的时候,她就滚到桌子底下,当即呜呼哀哉了。
在一个月明之夜,我和诗人托喀挽着臂,从超人俱乐部走了回来。托喀郁闷得一反常态,一言不发。过一会儿,我们路过一个有灯光的小窗口,屋内有夫妇般的雌雄两只水虎,和三只小水虎一起围桌而坐,在吃晚饭呢。
托喀叹了口气,突然对我说:“我以超人的恋爱家自居,可是看到那种家庭的情景,还是不禁感到羡慕呢。”
“然而,你不觉得无论如何这也是矛盾的吗?”
托喀却在月光下交抱着胳膊,隔着小窗定睛看着那五只水虎安详地共进晚餐的桌子。过了片刻,他回答道:“不管怎么说,那里的炒鸡蛋总比恋爱要对身体有益啊。”

说实在的,水虎的恋爱跟我们人类的恋爱大相径庭。雌水虎一旦看中了某只雄水虎,就不择手段地来提他。最老实的雌水虎也不顾一切地追求雄水虎。我就看到过一只雌水虎疯狂地追雄水虎。不仅如此,小雌水虎自不用说,就连她的父母兄弟都一道来追。雄水虎才叫可怜呢,它拼死拼活地逃,就算幸而没有捉到,也得病倒两三个月。有一回我在家里读托喀的诗集。这时候那个叫作拉卟的学生跑进来了。拉卟翻个跟头进来,就倒在床上,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糟啦!我终于给抱住啦!”
我马上丢开诗集,倒锁上了门。从锁匙孔里偷偷地往外一看,脸上涂着硫磺粉的小个子雌水虎还在门口徘徊着呢。从那一天起,拉卟在我床上睡了几个星期,而且他的嘴已经完全烂掉了。
有时候雄水虎也拼命追逐雌水虎。其实是雌水虎勾引雄的来追她。我就看到过雄水虎像疯子似的追雌水虎。雌水虎故意忽儿逃,忽儿停下来,或是趴在地下。而且到了情绪最高的时候,雌水虎就装出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轻而易举地让对方抓住她。我看到的雄水虎抱住雌的,就地打一会儿滚。当他好不容易爬起来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后悔的神情,总之是一副可怜得难以形容的样子。这还算好的呢。我还看到过一只小小的雄水虎在追逐雌水虎。雌水虎照例是富于诱惑性地逃着。这当儿,一只大个子雄水虎打着响鼻从对面的街上走来了。雌水虎偶然瞥见了这只雄水虎,就尖声叫道:“不得了!救命啊!那只小水虎要杀我哩!”当然,大水虎马上捉住小水虎,把他在马路当中按倒。小水虎那带着蹼的手在空中抓挠了两三下,终于咽了气。这时候,雌水虎已经笑眯眯地紧紧抱住了大水虎的脖子。
我认识的雄水虎毫无例外地都被雌水虎追逐过。连有妻室的巴咯也被追逐过,而且还给捉住了两三回。叫作马咯的哲学家(他是诗人托喀的邻居)却一次也没给捉到过。原因之一是马咯长得其丑无比。还有一个原因是马咯不大上街,总呆在家里。我也时常到马咯家去聊天。马咯老是在幽暗的房间里点上七彩玻璃灯,伏在高脚桌子上死命读着一本厚厚的书。我跟马咯谈论过一回水虎的恋爱。
“为什么政府对雌水虎追逐雄水虎这事不严加取缔呢?”
“一个原因是在官吏当中雌水虎少。雌水虎比雄水虎的嫉妒心强。只要雌水虎的官吏增加了,雄水虎被追逐的情况一定会减少。但是效果也是有限的。因为在官吏里面,也是雌水虎追逐雄水虎。”
“这么说来,最幸福的莫过于像你这样过日子喽。”
马咯离开椅子,握住我的双手,叹着气说:“你不是我们水虎,自然不明白。可有时候我也希望让那可怕的雌水虎来追逐我一下呢。”

我还经常和诗人托喀一道去参加音乐会。至今不能忘怀的是第三次音乐会的情景。会场跟日本没有什么区别,座位也是一排排地高上去,三四百只水虎都手拿节目单,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第三次赴音乐会的时候,同我坐在一起的,除了托喀和他的雌水虎而外,还有哲学家马咯。我们坐在第一排。大提琴独奏结束后,一只有着一对眯缝眼儿的水虎潇潇洒洒地抱着琴谱走上了舞台。正如节目单所介绍的,这是名作曲家库拉巴喀。节目单上印着(其实用不着看节目单:库拉巴喀是托喀所属的超人俱乐部的会员,我认得他):“lied…craback”①(这个国度的节目单几乎都是用德文写的)。
① 德文:“歌曲——库拉巴喀”。
在热烈的掌声中,库拉巴喀向我们略施一礼,安详地走向钢琴,然后就漫不经心地弹起他自己作词并谱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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