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芥川龙之介精选集》第62章


“为什么呢?”
“你看看马咯最近写的《傻子的话》这本书吧……”
库拉巴喀递给我——或者毋宁说是丢给我一本书。然后抱着胳膊粗声粗气地说了句:“那么今天就告辞啦。”
我决定跟垂头丧气的拉卟一道再度去逛马路。熙熙攘攘的大街两侧,成行的山毛榉树的树阴下依然是鳞次栉比的形形色色的商店。我们默默地漫步着。这时蓄着长发的诗人托喀踱过来了。
托喀一看见我们,就从肚袋里掏出手绢,一遍又一遍地揩额头,说道:“啊,好久不见了。我今天打算去找库拉巴喀,我已经多日没见到他啦……”
我怕这两位艺术家会吵架,就委婉地向托喀说明库拉巴喀的情绪多么坏。
“是吗?那就算了。库拉巴喀有神经衰弱的毛病。……这两三个星期,我也失眠,苦恼得很。”
“你跟我们一道散散步怎么样?”
“不,今天失陪啦。哎呀!”
托喀喊罢,紧紧地抓住我的胳膊,而且他浑身冒着冷汗。
“你怎么啦?”
“怎么啦?”
“我觉得有一只绿色的猴子从那辆汽车的窗口伸出脑袋似的。”
我有些替他担心,就劝他去请医生查喀瞧瞧。可是不管怎么劝,托喀也不同意,而且还满腹狐疑地打量我们俩,竟然说出这样的话来:“我决不是无政府主义者。这一点请千万不要忘记。——那么,再见。我绝不去找查喀!”
我们呆呆地伫立在那里,目送着托喀的后影。我们——不,学生拉卟已经不在我身边了,不知什么工夫,他已叉开腿站在马路当中,弯身从胯下观看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水虎。
我只当这个水虎也发疯了,就急忙把他拽起来:“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干什么?”
拉卟揉揉眼睛,镇静得出奇地回答说:“晤,我太苦闷了,所以倒转过来看看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可还是一样啊。”
十一
以下是哲学家马咯所写的《傻子的话》里的几段:
傻子总认为除了自己以外谁都是傻子。
我们之所以爱大自然,说不定是因为大自然既不憎恨也不嫉妒我们。
最明智的生活方式是既蔑视一个时代的风尚,在生活中又丝毫不违背它。
我们最想引为自豪的偏偏是我们所没有的东西。
任何人也不反对打破偶像。同时任何人也不反对成为偶像。然而能够安然坐在偶像的台座上的乃是最受神的恩宠者——傻子、坏蛋或英雄。(这一段有库拉巴喀用爪子抓过的道道。)
我们的生活不可缺少的思想,说不定在三千年以前已经枯竭。我们也许只是在旧的柴火上添加新的火焰而已。
我们的一个特点是常常超然于意识到的一切。
如果说幸福中伴有痛苦,和平中伴有倦怠,那么……
为自己辩护比为别人辩护要困难。谁不相信,就请看律师。
矜夸、爱欲、疑惑——三千年来,一切罪过都由此而生。同时,一切德行恐怕也发源于此。
减少物质上的欲望并不一定能带来和平。为了获得和平,我们也得减少精神上的欲望。(这一段也有库拉巴喀用爪子抓过的痕迹。)
我们比人类不幸。人类没有水虎开化。(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不禁失笑。)
做什么就能完成什么,能完成什么就做什么。我们的生活归根结蒂是不能脱离这样的循环论法的——也就是说,自始至终是不合理的。
波特莱尔变成白痴后,他只用一个词来表达人生观,那就是“女阴”。但这个词并不足以说明他自己。能说明他自己的毋宁是“诗才”,因为他凭借诗才足以维持生活,使他忘了“肚皮”一词。
(这一段上也留有库拉巴喀的爪印。)
如果将理性贯彻始终,我们当然就得否定自己的存在。
将理性奉为神明的伏尔泰之所以能幸福地度过一生,正说明人类没有水虎那样开化。
十二
一个微寒的下午,我读厌了《傻子的话》,就去造访哲学家马咯。在一个僻静的街角上,一只瘦得像蚊子似的水虎靠着墙发怔呢。这分明是以前偷过我的钢笔的那只水虎。我心想:这下子可好了,就叫住了刚好从那里走过的一个身材魁梧的警察。
“请你审问一下那只水虎。一个来月以前,他偷了我的钢笔。”
警察举起右手拿着的棍子(这个国家的警察不佩剑,却手持水松木制的棍子),向那只水虎招呼了声:“喂!”我以为那只水虎或许会逃跑。想不到他却沉着地走到警察跟前,交抱着胳膊,傲慢地死盯着我和警察的脸。
警察也不生气,从肚袋里掏出记事簿,开始盘问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咯噜喀。”
“职业呢?”
“两三天以前还当邮递员来着。”
“好的。这个人说你偷了他的钢笔,有这么回事吗?”
“有的,一个来月以前偷的。”
“偷去做什么?”
“想给小孩当玩具。”
“小孩呢?”警察这才目光锐利地瞥了那只水虎一眼。
“一个星期以前死掉了。”
“带着死亡证明书吗?”
瘦骨嶙嶙的水虎从肚袋里掏出一张纸。警察过了一下目,忽然笑眯眯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说:“好的,辛苦啦。”
我呆若木鸡地凝视着警察。这当儿,瘦水虎嘴里念念有词地撇下我们就走掉了。
我好容易醒悟过来,问警察道:“你为什么不把那只水虎抓起来?”
“他没有罪。”
“可他偷了我的钢笔……”
“不是为了给孩子当玩具吗?可那孩子已经死了。你要是有什么疑问,请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好了。”
话音没落,警察就扬长而去。我只得反复念叨“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急忙到马咯家去。哲学家马咯一向好客。幽暗的房间里,审判官培卟、医生查喀、玻璃公司经理嘎尔正聚集一堂,抽烟抽得七彩玻璃灯笼下烟雾腾腾。审判官培卟在场,对我来说是再方便不过了。
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不去查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却马上问培卟:“培卟君,恕我唐突,这个国家不处分罪犯吗?”
叼着高级香烟的培卟先从容不迫地喷出一口烟雾,然后无精打采地回答说:“当然要处分,连死刑都有哩!”
“可我一个来月以前……”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述说了一遍,接着问他刑法第一千二百八十五条是怎么回事。
“嗯,是这样的:‘不论犯有何等罪行,促使其犯罪之因素一经消灭后,即不得处分犯罪者。’拿你这件事来说,那只水虎曾经有过儿子,如今儿子已经死了,所以他所犯的罪自然而然地就勾销了。”
“这太不合理啦。”
“别开玩笑啦。对已经不再是父亲的水虎和现在仍然是父亲的水虎等量齐观,那才叫不合理呢。对,对,按照日本的法律,是要等同对待的。在我们看来,觉得挺滑稽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培卟扔掉烟蒂,有气无力地微笑着。
这时,很少跟法律打交道的查喀插了嘴。他把夹鼻眼镜扶扶正,间我道:“日本也有死刑吗?”
“那还用说!日本实行绞刑哩。”我对态度冷漠的培卟多少有些反感,就乘机挖苦了一句,“贵国的死刑比日本要来得文明吧?”
“当然要文明喽,”培卟依然挺冷静,“敝国不用绞刑。偶尔用一次电刑,但在大多数场合,连电刑也不用,只是把罪名通知犯人罢了。”
“单单这样,水虎就会死吗?”
“可不。我们水虎的神经系统要比你们的敏锐呢。”
“不仅是死刑。也有用这个手段来谋杀的……”嘎尔老板满脸映照着彩色玻璃的紫光,笑容可掬地说,“前些日子,有个社会主义者说我‘是小偷’,害得我差点儿犯了心脏病。”
“这种情况好像多得出人意外呢。我认识的一个律师就是由于这个缘故而死的。”哲学家马咯插嘴道。
我回头瞅了瞅他。他谁都不看,像往常那样讪笑着说下去:“不知是谁,说那只水虎是青蛙——你当然也知道吧,在这个国家,被叫作青蛙就等于骂他是畜生。——他成天价想:我是青蛙吗?不是青蛙吧?终于死去了。”
“这也就是自杀吧。”
“说这话的那个家伙,是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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