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福会》第32章


玛琳说得对,我真的必须与妈开诚布公,她不要再对我使手段了,这令我痛苦极了。一路上我越想越生气,待我刹好车上楼时,简直有点兴师问罪的架势了。
是爸开的门,看到我,他颇感意外。“妈呢?”调整好呼吸,我力图让自己冷静下来,爸指指后面起居室。
妈躺在沙发上,睡得很熟,头枕着白色的绣花垫巾,嘴唇不再是严厉地抿得紧紧的,她的入睡的脸面,显得十分安宁,似连皱纹都隐去了,看着就像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孱弱、天真无邪。她一只手臂软软地耷拉在沙发边,所有平时我觉得的那股威严和强悍,一下子都消遁了。现在的妈,显得那样孱弱、单薄、无助。
一阵突发的恐怖淹没了我,她看上去似一个没有生命的躯体,她死了!我曾一再祈求,她别进入我的生活之中,希望她就在我的生活以外生活,现在她默从了,扔下她的躯体走了。
“妈!”我尖声叫了起来,哀衷地哭了。
她慢慢睁开双眼,眼皮一抖,她一切力量又都回来了。“什么事?呵,妹妹来了。”
我一下子哽住了。“妹妹”是我童年时的小名,已有好久,妈没叫我小名了。
妈从沙发上坐起来,那一脸皱纹又回来了,只是现在瞧着已不再是那样强硬的粗线条,而多了几分忧柔善感的韵味。“怎么了?你为什么哭?出什么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仅仅就这么一会儿,我对她的那股兴师问罪之劲,早已消失,而为她显示出的那另一面:孱弱、天真,我为这些我颇陌生的品格而惊异、迷惑,这种太快的感情转换,令我就像突然给拔去电插头的灯,一下子麻木黯然,脑中只是一片空白。
“没事,什么事也没有,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故意以一种无所谓的声调说:“我不过只是要与你说一声……里奇和我,要结婚了。”
说毕,我认命地闭上双目,等着她的铺天盖地的辱骂、反对、数落……
“我早知道了。”她只是很平静地说,好像很奇怪为什么我还要再跟她说一声。
“你已经知道了?”
“当然。即使你不跟我说,我也知道了。”她依旧很平静地说。
哎呀,这可更糟了。原来她早知道了,就在她奚落我的貂皮大衣,数落着他的嗜酒和讥诮他的雀斑时,她已知道我们要结婚了。她不喜欢他,看不中他。“我知道你看不中他,”我以颤抖的声音说,“我知道你恨他,认为他不够好。可我……”
“恨他?为什么你会认为我恨你的未婚夫?”
“你从来就提都不要提他。那次,我一提及他和苏珊娜俩玩得很开心,你……你就立时把话岔到别处去了……开始谈什么爸爸要做个外科造影手术……后来你又……”
“可你认为什么更重要?是爸的手术还是里奇和苏珊娜的游戏?”
这次,我可不愿再让妈溜过去。“后来,你又讥消他脸上的麻子。”
她看看我,有点弄糊涂了。“真的,我这样了?”
“是的,是的。你总是要刺痛我,要让我不痛快,你这是在使小心眼……”
“哎呀,你为什么要把我想得这样坏!”她骤然一下,显得衰老且痛苦不堪。
“你真认为你妈是这样的坏?你以为我在使什么心机?那恰恰只是你这样想的。哎,把我想得这样的坏!”她直挺挺地坐在沙发上,又紧紧抿着双唇,气得眼泪都出来了。
唉,她是那么强,又那么软弱!我在沙发上挨着她坐下。
我觉得很疲倦。我又败了一局,却不知道,这一局的对手,究竟是谁。“我要回去了,”最后我说,“我觉得不太舒服。”
“你病了?”她轻声说着,按按我额头。
“没有。”我起身说,“我脑子里乱极了。”
“那末,听我说,”她缓缓地开口,“你的一半,得之你父亲,他们是广东的龚家。龚家都是好人,正直,诚实。虽然有时脾气不大好,而且气量太小。这你从你爸身上,就能看出了。要不是我常在边上提醒他,他脾气还要大。”
我正在纳闷,妈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个,妈又接下去说:“你还有一半,自然是来自我了,太原孙家。”她抄起一只旧信封,写了个中国字,而忘记我根本不识中文。
“我们这个家族可是强大又聪明的,以善战而闻名。你知道孙逸仙吗?哈!”
我点点头。
“他也是孙家的。但他们这个家族,早就迁至南边了,因此与我们的孙姓,不属同宗。我的家一直在太原,甚至在孙文以前,就在了。”
我摇摇头,虽然我对这次谈话内容一窍不通,然而令我安慰的是,这似乎是我们母女俩多年未有的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
“他与成吉思汗作过战。哎,他发明一种盔甲,刀枪不入。令蒙古兵的箭射上去,就像射到石头上一样,连成吉思汗都大为钦佩!”
“是吗?那成吉思汗一定也发明一种无孔不入的箭了,”我不露声色地插话,“否则,他最后怎么征服中国的?”
妈只当作没听见。“所以,你看,太原孙家真是十分了不起的。因此你大脑构成的材料,也是太原货呢。”
“不过我想而今,太原的种种优点,已发展到玩具市场和电子市场上了。”我说。
“这话怎么说?”
“你没发现?这每一件玩具上面都刻着,台湾制造!”
“呵,不,”她高声叫道,“我不是台湾人。”
那好容易建立起来的默契,又破裂了。
“我是中国太原人。”她说。
“哦,我一直以为你这是在说台湾①。”
①台湾与太原的发音在英语上很接近。——译者注
“根本发音完全不同,而且地方也完全不同。”她怒气冲冲地说,“只要你是中国人,那你一辈子也放不开中国这两个字。”
我们又陷入了沉默无言的僵局。顷刻,她眼睛一亮,又开口说:“听好,太原还有一个称谓,就是‘并’,太原城的人都这样称自己的城市。你发起这个音很容易的。”
她又工工整整地写下这个字,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表示明白了。然后妈又用英语接下去说:“这好比你把纽约称为大苹果,把旧金山称作弗里斯可一样的道理。”
我笑了。“没有人这样称旧金山的。有人这样称它,只是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发好这个音。”
“现在懂了吗?”妈得意洋洋地说。
我笑了。
说实在,我还是没有懂。不只是她说的那一套,而是对发生过的一切。
我一直在苦苦抗争的,究竟是什么?好久好久以前,在我还是一个孩子时,我就想躲到一道更安全的屏障后边,我要躲避的,就是妈的闲言碎语,妈对我的不足之处的寻觅和挑剔……曾几何时,那个我所躲避的,时时搅得我心烦意乱的,竟成了一个坏脾气的老妇人。多年来,她只是以她的绒线披肩为盾,编结针为剑,貌似张牙舞爪地,却在耐心等着自己的女儿,将她请进她的生活中。

里奇和我,已经决定把婚期推延一阵。因妈说过,七月份不是去中国度蜜月的好季节。她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她和我爸刚从北京、太原观光回来。
“那边的夏天太热,你只会长出更多的斑点,然后,你的脸会晒得通红通红!”她对里奇说。里奇则高兴地哈哈大笑,一边朝我妈伸出大拇指,一边回头对我说:“你看你妈多会讲话,多体贴人。现在我可明白了,你那套甜甜的善解人意的小伎俩,是从哪来的了。”
“你们得在十月份去。那是最好的时光,气候不冷也不热。我也想再回去看看。”她颇带权威性地说了一通后,又忙忙加了一句:“当然,我不会跟你们一起去的。”
我进出一个不自然的笑容,里奇则说着笑话:“你要跟我们一起去可真太妙了,你可以为我们翻译菜单,使我们不会稀里糊涂地吞下蛇肉和狗肉。”我几乎要狠狠踹他几脚。
“不,不,我没这个意思要跟你们去。”妈一再表示,“真的没这个意思。”
我知道她其实喜欢和我们一起结伴去。我讨厌她跟着去。这一去,整整三个礼拜就得听她抱怨一日三餐的肮脏,半冷不热的汤——得了,那三个星期的蜜月会给她搅掉的。
但从另一方面想想,我们三个各不相同的人,登上同一架飞机,并排坐着,从西方飞向东方,倒也挺有点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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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的苦恼
离婚的苦恼
——许露丝的故事
我一直对妈,有一种盲目的信任,她说的什么我都相信,即使我一点都不理解她讲的意思。记得小时候,一次她跟我说,天要下雨了,因为那些亡灵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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