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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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江村小孩
母亲扭纹柴赶集水翁树 父亲
第二章 远行 
盒仔饭忧伤的海水玲表姐望海岭大海的微笑
第三章 悲喜剧
青竹洲的呼唤松根江满棠水萍 新娘
第四章 盛夏细节
好玩的事情好吃的东西好看的花儿农忙 七月 农闲
第五章 采采,采采
光脚丫的采采大青石上的采采龙船节中秋节
第六章 爷爷的葬礼
第七章 美的寻求
唐诗的世界说不完的故事唱着来唱着去
第八章 爱的寻求
孤独与喜悦 进城 雨中的苏繁星白信笺,蓝信笺 母亲的决定
第九章 路的寻求
寻找约翰?克利斯朵夫路的寻求 阿东的礼物
第十章 水翁树下的恋人
。。
第一章 江村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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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母亲
江采采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天,新历的4月1日,正是西方的“愚人节”。仿佛是为了向这个荒谬的尘世宣告,她的出生不过是一个愚蠢的玩笑。
但她要过很多年才能想到这一点。要到十四年之后,她生日那天,坐在她身后的男生用漂亮的礼品盒子装了一条活生生的水蛇,郑重地送给她,她欢天喜地,当场拆开包装,水蛇飞窜而出,窜到她身旁的漂亮女生脸上。她的同桌号啕大哭。男生们轰然大笑——那一霎那,她没有哭,也没有笑,她神情凝重,突然悟出了这一天的独特含义——她为自己无可救药的笨拙粗蠢找到了原因——原来,她自己,本身就是一个玩笑,一个命运的恶作剧。
她想到了命运的愚弄,内心忧伤不已。
中学时代的江采采缺少朋友,她成绩优异,却性情古怪,她沉默寡言,喜欢画画和写作。她买了厚厚的原稿纸,强抑着内心的渴望和激情,写了一篇又一篇笨拙的文字。她在学校的小阅览室抄下小城日报的地址和编辑的名字,她锲而不舍地投稿,几乎不抱任何希望地投稿。终于,她的文章署着“愚娃”的名字出现在小城日报的副刊上,她高兴极了,她一遍又一遍地阅读自己的文字,虽然那些文字又做作又冷峻,跟她年龄完全不相称。
她本是一个多余的孩子,既不合乎计划生育政策也不符合父母的意愿。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明,是在她呱呱坠地的同时,胎盘里掉出来一个生锈的节育环。她没有听到铁环落地的“叮当”声,只听到她母亲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复:医生说,算你命大,如果节育环在胎里碰到你的脑袋,你早就没命了。
母亲为这个孩子懊恼不已,之前她已经有了一个男孩子,按照当时政府的政策,生第二胎还不够间隔,提前生育要受到政府严厉的惩罚,将失去原本就少得可怜的猪肉证和布票。孩子放在她身边,哭个不停,但母亲顾不上她,母亲觉得整件事糟糕透了,她不能不为生活担忧,桌上的饭菜原本就不大够吃,现在又多这么一张张得大大的嘴巴,哭着闹着要吃。母亲眉头深锁,心里仿佛塞满了巨大的石头,堵得喉咙哽咽,泪水涟涟,痛楚的感觉一次又一次淹没她,使她不能动弹,使她无法言说。
那是七十年代的春天,春寒未退,细雨霏霏,水稻田表层的泥汤依然寒冷刺骨。整个春天母亲披着雨衣,赤着脚,挺着七个月的大肚子在水田里挣扎,在春耕中她没有落下一天的工分。她暗暗指望能在弯腰插秧的过程中,不成形的孩子能够自动掉下来,如此便能一了百了,这场绵延长久的苦难也可以早日结束。
生完第一个孩子她就乖乖地上了节育环,她感到没有力气再去养育一个孩子,她更不想违抗政府的规定,她不想再受苦——她已经受了足够的苦。站在一个个岁月的门槛,20岁,21岁,22岁,23岁,24岁,25岁,26岁。从20岁开始,她就一遍遍回顾她的生命,每一次回顾都浸润着凄凉苦楚。26岁以后她不再回顾,26岁,她生了江采采。
她一再想到她的娘家,那是个遥远的海边渔村,在深山的深处,闭塞而又贫乏。她一再想到她的亲人——她已经没有什么亲人,她两岁时父亲病死了,四岁时母亲也死了,剩下她和哥哥,邻居家没有儿子,收养了她的哥哥,出于好心,也顺便把她养活了。
那一家人收养她,不过是当成做家务的下女。她身体柔弱多病,内心却也争强好胜。她从来不当着别人的脸流泪哭泣。她做事聪明伶俐,能讨大人欢心。她像石缝里的青草一样成长,非常孤独。直到军队在营房旁边开办了一所学校,她才开始感到幸福。
她是班上学习最好的孩子,坐在简陋的课室里,她竖起耳朵,听到了好多从没听到过的事情。她很快学会了写字,字写得端庄秀气,不久她又学会了珠算,算术题做得又快又好。她受到了奖励,奖品有时是一支铅笔,有时是一个本子,过年的时候还有一张鲜红的奖状。她还交了朋友,她一直记得那个来自西村的女孩儿,是她同班同学,跟她一起玩七子,跟她一块儿躲在课室后面说心事,八月十五中秋节,给她带来一个刚摘下来的青柚子,那个女孩儿,名叫文秀玉。
教科书上的知识暂时缓解了她内心的饥渴,成绩的优秀使她日渐自信。那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时光。然后她参加考试,她成了那个乡里唯一考取了市一中的学生。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她也许会有不错的前途。
文革突如其来,中学突然停课,她回到乡里务农。她感到惊讶,也觉得惋惜,在一个个放下锄头的瞬间她抬头仰望,她在饥饿中等呀等,等呀等,期待有人走到她身边,邀请她回到到学校去。但是潮起潮落,但见红卫兵四处串联,山乡渔村,原本纯朴的人们批来斗去。
直到有一天,她唯一的哥哥也被拉到台上去,许多人围着他,咒骂、踢打,他们把一缕缕头发活生生地从他头上扯下来,一道道鲜血从他的额头流到脚趾头。她肝肠寸断,终于放弃了一切奢望。她慢慢明白,世间的事情原是无可理喻的,她应该做一个顺民,顺着所有突如其来的命运的波涛,一年一年地老去,她不应该生出任何野心——不必说野心,就连愿望,也让人痛苦。于是在深深的夜晚,她把自己泡在山溪里,让清凉的溪水浇熄她内心一点又一点微弱的火焰。
她抓住一个机会远远出嫁了,嫁到远方去,嫁给一个老实而没有用的农夫,她指望能够过上平静日子。可是事与愿违,虽然丈夫暂时没有欺负她,但是他也无能阻止其他人欺负她。作为一个外来的媳妇,她受尽了婆婆的百般刁难。同村邻住的妇人,没有一盏是省油的灯,时时处处细微的利益纷争——那些惹事的母鸡,总是跑到别家鸡窝去生蛋,那些惹祸的风,总要把她的烟灰吹到邻家晾开的衣裳上。总而言之,她没能得到安稳。她觉得自己渐渐被卷进了满是淤泥的深深的沼泽,她的双脚越陷越深,她的视线越来越短。她跟丈夫不断争吵,砸烂了家里所有的碗碟,完全断送了贤惠的名声。一切都横在跟她过不去,就连这个孩子也不例外。孩子在她肚子里顽强地生长着,一心要成为她无法摆脱的苦难。终于,她晕倒在水田里,早产的鲜血染红了水稻田浑浊的泥汤。生产队用大板车把她送到医院去,怀了七个月的女婴竟然顺利生下来了,竟然活着,像个张牙舞爪的小兽,双眼紧闭,哭得喘不过气来。
没有鲜花和掌声,没有笑脸,没有任何人欢迎这个孩子的到来。而孩子对此一无所知,她甚至还没有充分准备好,就突然离开了娘胎,离开了理所当然的庇护所,在陌生的尘世她如坐针毡,于是她放声痛哭,双手舞动着,深切地渴望一个怀抱。
生下孩子的第二天,母亲独自抱着孩子从乡医院走回家,一路上除了流泪她还能做什么呢?她诅咒那个该死的节育环,诅咒怀里该死的孩子——这么一个皱巴巴的赔钱货,为什么要到这个世界来呢——为什么要到这个布满荆棘的世界,来重复她苦难的命运?她想到孩子的出生不够间隔,想到家里将要失去了整整一年的布票和猪肉票……想着想着,她觉得郁闷,仿佛有一大坨冰冷的淤泥,要把她的心完全糊住,糊得她透不过气来。
不远处,人们正在水田施肥,大粪的味道扑面而来,把整个春天都熏臭了,母亲拖着两条疲倦麻木的腿向前走着,感到自己正在走向坟墓。不过,她是力气不足的,她还不能坚持着走进坟墓去,她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睡一觉,终于她走到河边,她打开木门,回到她熟悉的、零乱的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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