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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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母亲和孩子一起进入了梦乡。
2、扭纹柴
采采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每天都要出田干活,采采兄妹一大早就被送往奶奶家。仿佛意识到了被抛弃的危险,江采采死命依恋着她的母亲。母亲用力把她的小手掰开,转身离去,她失声痛哭。奶奶忙着做事,不大理会她,任由她一个人躺着大哭,任由她流尽了最后一滴泪水,任由她把小小的心哭成沙漠。她用双手死命撕扯自己的头发,她拼命挣扎,终于声嘶力竭。耗尽了小小的气力以后,她在木板床上熟睡。
奶奶预言说,这个孩子一准是块扭纹柴,砍歪刀。的确,她让人伤透了脑筋。
当她学会爬,就无论如何不肯呆在屋子里,她从木盆里挣扎着爬出来,她勇敢地爬过门槛,爬进竹林,跟鸡群呆在一起,她把沙子、虫子和鸡屎一块儿塞进嘴巴去。
再不久她学会走路,她不断摔跤,又不断站起来,后来她终于会跑了。她拿着爷爷的破葵扇,格格笑着,摇摇摆摆地赶着鸡群,那群可怜的母鸡无计可施,只好宣布投降,把小竹林让了出来,举家迁到榕树头去觅食。
但是赶不上鸡群,采采独个儿又觉得不快活,于是她沿着大路,往田地跑去,她跑呀跑,跑呀跑,她掉进水沟又被人提起来,终于她找着了她的母亲。母亲把她揍了一顿,她大哭一场,仍然紧紧跟随,丝毫没有打消顽固的念头。
母亲没有法子,只得每天把她带到田地去,把她扔在田头芭蕉树下,让她自个儿扯野草玩泥巴。她这才欢喜了,一边玩一边自个说话,不时有人来逗她玩,她便抬起头,嘴巴里咬字不清楚,一味咿咿呀呀说个不停。玩累了她睡在芭蕉树下,等到她醒来,母亲已经摘下早熟的黄头蕉,于是她欢天喜地吃起来,那么大的芭蕉,只吃一个小肚子就饱了。她快两岁还不肯戒奶,母亲在奶头涂了姜汁,辣哭了也还是要吃,一边痛哭一边拼了命要吃,母亲发狠打她,小屁股被打肿了也还是要吃,吃饱就睡了,醒来还是闹着要吃,母亲只得随她,江采采吃奶吃到了三岁。
农活永远没有尽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周而复始,年年如是。锄头、镰刀、耕犁,每一样都是力气活,而食物总是匮乏,一年到头也吃不上几次肉。小孩子时时生病,母亲也断续生着病,又带着小孩去上工,每天只能记七分的工分。到了年尾,一家人只能分到勉强糊口的余粮。好在父亲会做木工,空闲时节,不时有人扛着木材到家里来,央他做一个鸡笼,或做一条板凳,有时是一个门闩,做好了,收到零碎的钱,总是在医院一下子花光了。
如此这般,种种艰难,她一概不懂得。不哭的时候她就笑,她一整天一整天玩耍,像顽劣的男孩儿一样满村子疯跑。东江涨水的时候,小蟛蜞三三两两爬到岸边透气,她欢喜极了,拍着手追到水边,几次三番跟蟛蜞一起掉进水里,但她命大,每次都有人把她捞起来送回来。父亲把她头朝下脚朝上倒提着,她把肚子里的水大口大口地呕出来,哇哇哭一阵,便又活转来了。为了安全的考虑,父亲用浮木做了一个水抱,牢牢地系在她肚子上,打了死结,她解不下来,哭闹了一阵,便习惯了。有一回她掉下水去,顺着水流到了下游的村子,家里人也没有发现。到了晚上,才让下游摆渡的老人送了回来。母亲用青竹枝狠狠地揍她,打到后来母亲哭出声来:“贱骨头短命鬼,冲走就算了,又送回来做什么?”
父亲教她游水,是六月涨水的下午,大水漫过门槛,地板成了汪洋,蟛蜞沿着红砖墙壁爬上她家阳台,这时家家户户的猪都放了出来,跑到水边,探着身子,专注地吃水浮莲肥美的叶子。江采采脱得光光的在浅水里玩耍,“格格”笑着把水泼到猪身上,猪们毫不在意,头都不抬,只是悠闲地扇一下耳朵,摇几摇尾巴。父亲游过来,一把抱起她,用力朝深水里扔去。孩子“咚”一声落到水中,却也没有马上沉下去,手脚拼命打水,只是无论如何游不回来。父亲哈哈大笑,游过去拉她的小手,把她带回来了。
母亲坐在木凳子上搓麻绳,不时抬头望望他们,建议说:“你不如先教阿波,采采还小,手脚软没力气。”
可是江采采朝父亲举起双手,要求父亲再扔一次,一次又一次,她又喜欢又害怕。她玩上了瘾,喝了一肚子水,终于学会了独个儿游回来。从那以后,再急的水流也不能把这个野孩子冲走。那一年,她四周岁。
3、赶集
赶集的日子,江村的农妇会挑两个箩筐进城去,她们沿着东江一路走,要走上一个多钟头,才能到达墟市。
门前的露水还没干,母亲就悄悄挑了箩筐,关好门悄悄上路。不久,江采采醒来,发现母亲不在,她脸也不洗,赤着脚就朝大路追去。她一边跑一边哭,跑过两三个村子,终于追上了。母亲板着脸叫她回家,而她竟然扯住母亲的箩筐,死死不肯放手。母亲顺手折下路旁的青竹枝,一阵痛打,她大哭起来,越发把整个身子吊在母亲的担子上。母亲只得扔了竹枝,同意带她进城。她擦干眼泪,赤脚一路小跑,蹦蹦跳跳跑到前面去了。进了城她渐渐落在后面,母亲在路边小店停下,用一分钱买了一块的猪油糖,等她到了跟前,母亲剥开糖纸,把糖塞进她嘴里,她便又欢蹦活跳起来,精神抖擞地跟着母亲往前走。很快她们到了市集,母亲找了个空位,把箩筐里的番薯和鸡蛋摆在地上。
到了正午,东西卖完了,她们到云吞店吃汤面。吃完只歇一会儿,母亲又到市场去挑选猪苗。江采采学着母亲的样子跟猪农讨价还价,她大声压价,一点儿也不害羞。买猪苗,别人家喜欢买胖的壮的,每次只买一只,母亲为了省钱,总是挑瘦的小的买,而且每次都买两只。谈好了价钱,江采采抢着把猪仔抱进箩筐,左边放一个,右边放一个,她朝它们吹口哨、扮鬼脸,逗得它们张开小嘴巴,嗷嗷地叫唤。
母亲挑着猪仔,兜兜转转走了几条街,买齐了各种菜籽,打算回去种在保留地里。每年总会有一两回,母亲要到布市场扯几尺粗布做衣服,那是江采采最兴奋的时刻,她喜欢每一种有花的布,她挨匹挨匹看过去,伸出小小的手去抚摸那些美丽的纹路,她渴望拥有一件花衣裳。然而母亲永远只买青色的布。父亲的衣裳是青色的,母亲的衣裳是青色的,哥哥的衣裳也还是青色的——至于江采采,她没有自己的新衣裳,她整天穿着哥哥不合穿的旧衣服。
母亲的东西都买齐了,太阳已经落水,江水闪着金光,西天挂起彩霞。母亲挑了箩筐,带着采采到江边的小饭店吃一碟炒河粉。炒河粉热辣辣的,香喷喷的——要是天天都吃这个就好了!她吃着吃着,忽然抬起头冲她母亲笑起来:“我们有炒河粉吃,阿爸和阿哥没有炒河粉吃。”
母亲板着脸瞪她一眼:“快吃,天黑了。”
采采望望窗外,天果然黑了。
回家的路越走越长,采采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她腿脚迈不动,眼皮直打架,她渐渐跟她的母亲拉开了一大段的距离。母亲不理会她,也不等她,只顾自个儿往前赶。天越来越暗,越来越黑了,迷蒙的雾气一层层从江面升起来,模糊了远方的树影,她看不到母亲的背影,听不到母亲的声音,她又急又怕,她一个人站在大路上,放声大哭。但是哭也没有用,她用力跺一跺脚,用尽全身力气拼了命往前跑。
就在前方的路口,她的母亲放下箩筐,正坐在暮色苍茫的大路上,等待着她。等她来到跟前,帮她擦干眼泪,母亲把两个小猪放在一头儿,把她抱进箩筐里,然而母亲挑起担子。走着走着,箩筐晃晃摇摇,小猪睡着了,江采采也睡着了。
4、水翁树
回到家门前,母亲放下箩筐,箩筐着地,采采醒来,抬头一看,只见满天星星,每一颗都朝她眨眼,她便快活地嚷嚷。然而母亲不理睬她,只顾把小猪抱到旁边的小猪屋,忙着给它们煮猪食。父亲便从龙眼树下走过来,把她从箩筐抱出。采采忽然尖叫起来——父亲手上燃烧的烟头烫伤了她的小腿。
她推开她的父亲,挣扎着站起来,她讨厌她的父亲,一点儿也不依恋他,恨不得把他推进河里。她跑到母亲跟前,一步不离地跟随着,母亲正蹲在地上搅猪食,手上沾满谷糠,她紧紧扯住母亲的衣裳,不让她站起来。母亲轻声叫她走开,她不听,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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