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青竹洲清越的笛声翩然越过流水,顺着风传来。风向有时并不确定,风力有时大些有时小些,笛声便也时断时续,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人们听不大明白,不能懂得那些声音所表达的意思——但虽然不懂得,却又似乎向往着。于是他们沉默着,陷于各自无法排解的情绪中。这乐声似乎在呼唤什么,但又显然不是在呼唤他们的肉身,却像在呼唤灵魂。但他们并不知道自己有灵魂,他们的灵魂在内心深深的泥土中沉睡,在他们长长的一生中少有露面的时候。他们日复一日重复着单调的日子,由着利益和欲望的驱使,侍强凌弱,各各维护着穷酸的体面。许多人虽则终其一生住在一起,却终其一生无法学会相爱,终其一生,无法走出狭窄而又黑暗的牢笼。
对江采采来说,青竹洲的笛声独具魅力,它似乎轻声向她诉说,向她描述某个她所不知道的世界。于是她竖起耳朵,双眼闪烁着黑暗的星光。
爷爷裹着破毡子,坐在竹椅上给采采讲故事,故事里又另有一个世界。爷爷凭着记忆,讲起他年少时读过的故事书,正讲到姜子牙卖咸鱼遇上下雨,咸鱼从他的箩筐跳起来,一条条游进江水去。但一听到笛声,爷爷就停下不讲,采采也忘了追问咸鱼的去向。爷爷翘起脚,眯着眼说,跛权越吹越好了。如今这个世道,除了他,还有谁会用一世去吹笛子呢?
没有星星的夜晚,人们远远朝青竹洲望去,可以看到水草里飞出好多萤火。春夜的青竹洲烟水朦胧,笛子吹起来,便格外地有一种凄凉的气氛,一个个音节,诉不尽人间的无奈痛苦,教人整夜痛切难眠。下着雨的冷天就更让人难受了,隐隐约约地,不时听到女人的痛哭,紧跟着就听到有男人咒骂起来,说阎王爷怎么老想不起来,把那跛脚独眼的冤魂钩了去。
那个跛脚独眼的冤魂,就是独住在青竹洲的老权,正是他夜夜歌吹,扰乱了江村的平静。他是个老光棍,右脚和左眼是都日本人打坏的。但因为他曾当过国民党的兵,解放后便吃足了苦头,不能像东江纵队的老兵那样衣食无忧,以至于不幸染上麻风病,也没人管顾。逝水镇把麻风病人送往青竹洲,本来是隔离起来人道毁灭之意,但老权人臭命硬,竟然独自活了下来。他在青竹洲的沙地上种番薯种豆子种花生,还养了一群鸡——就这样,一个人活着,没有人靠近,似乎也没有感到不足。唯有那一支笛子,在清风流水的流逝间,慢慢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夏夜里月明风清,江风混着青草的香腥味扑面而来,这时的笛声就好听极了。笛子模拟出鸟儿的叫声,孩子的笑声,婉转地吹下去,让人留恋着,似乎想要永久地停留在某个时刻,教人想要永远不长大,永远不老去。在那样短暂的一个个瞬间,人们幻想着温饱富贵,幻想着自由自在,以为寒冷、饥饿、病痛再也不会到来。
12、松根
等到青竹洲的笛声停了,老权和青竹洲一同入睡。北埠头的松根便拿出自己的二胡,装模作样地拉起来。松根的二胡是一本滑稽的笑话集子,拉来拉去,全是下流喜乐的小调。
松根有过两个老婆,但都比他早死,两个女儿都已出嫁人,如今只剩了他一个人住在泥屋里。松根没有儿子,他便比谁都怕死,怕死了没有人送终,这是他无法摆脱的恶梦。
松根长了一张孩子般的圆脸,眼睛小而圆,年青时也许很可爱,老了却只是显得可笑。他家里不摆镜子,他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就整天裂嘴笑着,嘴角流着口水,头发日久不洗了,渐变得油腻,一缕缕连结在一起。孩子们追着他喊“怕死鬼”的时候,他也时时笑嘻嘻不理会,但有时他也会转身骂人,小眼睛圆睁着,脸涨得通红。孩子们便跑得远远的了,颇有点怕他,因为松根不大能够控制自己。
松根生了好久的病,谁都以为他要死了,但是却没有。他时时坐到渡口去,扯住过渡的陌生人,呜呜呜地哭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他掀起衣服,露出青白的肚子,他肚子上有一个个石头般的硬块,他委屈地诉说:“我这里好痛啊!”
胆小的路人吓得要死,遇上凶恶的便要把他往水里推,松根就顺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松根哭起来像个被丈夫抛弃的女人,哭声无依无靠,时高时低,浮游在江村上空。他就这样哭到傍晚。晚风如泣如诉,遥远的稻田望不到尽头,几棵稀疏的远树沉默地站着,时光催人落泪,惹起人内心潜在的狂乱和哀伤。松根不哭了,他伏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越来越像一只癞蛤蟆。
“松根要发疯了!”人们兴奋起来,奔走相告,消息马上从村尾传到村头,好事的人都放下活计,赶来观看了。等到太阳收起外面的光芒,把自己的内心烧得炽热通红,落日下沉,“当”一声落在远方的地平线上,松根就发了狂,他在地上打滚,狠命扯自己的头发,终于把其中一缕抓了下来,血流得满脸都是。旁边的人拍着手跳起来:“松根,好啊!好啊!打个筋斗看看!”松根便打起筋斗来。但忽然他醒悟过来,把血淋淋的双手在面前张开,盯着手上的血,死死地看着,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撕裂了喉咙,绝望地喊:“救命啊!救命!
人们喝起彩来。没有人救他。没有人会走到他跟着去捉住他的手,没有人会把他的头紧紧地抱进怀里,没有人会拿来毛巾,擦干这个可怜虫的眼泪。
松根从人群中撞开一个缺口,拐进青石巷子,飞也似地奔跑起来。围观的人赶紧追了上去,生怕漏掉了最精彩的情节。但不会再发生什么了,夜晚的江村是宁静的。偶然有老公打老婆的声音,但那是关着门的,传不远的。
过了好多年,松根才死去了。有那么一阵子,人们好久不见松根了,有洗衣的女人在埠头上说:“松根呢?不是死了吧。”到了中秋节,松根的女儿回娘家,四下里都找不到——见不着人,也见不着尸。松根真的不见了。这件事成了江村人民长久的谈资,很是沸沸扬扬了一阵子。有人说松根一定是受不了病痛,投水死了。也有人不同意,因为人越是老,胆子就越小,就越怕死,就越不敢往下跳,松根可能是不小心掉下水淹死的。但是死无对证,争来争去,终于没有定论,人们怏怏不乐,脸上写满遗憾。松根活着时是一个废物,如今死了,也还是一个废物——不用怕他!每个大人都这样跟孩子说,告诉他们经过松根的泥房子时,要壮起胆来。松根的女儿哀哀哭着,收拾了屋子,关上门,走了,再也不回来。
13、江满棠
江村的音乐,除了跛权的笛子和松根的二胡,还有龙船的锣鼓。那是像太阳般明亮,像巨石般沉重的音乐,那是江村的盛宴。
龙船埋在村尾的淤泥里,已经沉寂了漫长的日子。初夏禾苗抽穗的时候,满身泥浆的男人才把它从烂泥里挖出来。
人们从祠堂抬出满身灰尘的锣鼓和龙头,摆到北帝庙去烧香礼拜。然后焚香沐浴,要把这条巨龙华丽地装饰一翻,再把它隆重地推上五月的舞台,让它成为东江水上耀眼的主角。
老龙背朝天伏在老榕树下,像一个年老的皇帝,耐心地等待着侍者的梳妆。父亲提着桐油桶终日守着它,他要反反复复给它涂桐油,等最后一次的桐油晾干,船身变得油光可鉴,标示出它高贵的身分。
父亲便拿起最新的刷子,专注地把鲜艳的金油、红油、紫油涂在龙鳞上。
涂完龙船身,再涂龙船桨。龙船桨一律涂红色,它们整齐有序地竖在树下晾干,像一支斗志昂扬的军队。
接着,人们择了个好日子,龙船就下水了。人们从祠堂抬出漂亮的龙头,那龙头已经请高手重新上过颜色,龙角描得更黄了,龙眼描得更黑了,黑亮的龙须更神气了,它直直地伸进水里去;人们又从祠堂抬出两面大锣、一面大鼓,鼓上那个鲜红巨大的“江”字也已经重新写过,在阳光下醒目耀眼;再接着搬出来的是各色绸缎锦旗,人们把旗帜一支又一支插在龙船上,风一吹,旗帜高高扬起,猎猎作响……江村大小男人抢了龙船桨,争相落到龙船上,锣鼓敲响了,那巨龙入了水,马上就活了起来。
“咚锵!”
“咚锵!”
“咚咚咚咚锵!……”
那时节,东江两岸的龙船陆续都下水了,它们终日在江面游来游去,锣鼓响个不休。
春天过去,盛夏初临,这时正是东江最丰盈美好的时节,东江水清澈坦荡,游鱼虾公,都来到榕树下,在阴凉浅水处游戏歇息。江流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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