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11章


春天过去,盛夏初临,这时正是东江最丰盈美好的时节,东江水清澈坦荡,游鱼虾公,都来到榕树下,在阴凉浅水处游戏歇息。江流两岸草树繁茂,大树们心情欢畅,在风里笑得欢快,它们开了各色花朵,米黄的水翁花、米白的水蒲桃花,鲜红的石榴花……一树一树又一树,村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若有若无的花香。树上的鸟儿就更不用说了,它们的快活是听得见的……
龙船上,有半大的黑脸孩子在龙船头跳舞,手里拿着破烂的蒲葵扇子;有白胡子老头儿坐在龙船尾掌舵,嘴里叼着长长的烟斗。龙船划起来时,五彩的船身,鲜红的船桨,热闹的锣鼓声,飘扬飞舞的彩旗……这一切是那样的流丽光鲜,耀人耳目。
龙船在江面游走时,小孩子就在岸上大声呐喊,奔跑相随。两条龙遇上了,霎时争斗起来,江面上水花飞溅,斗得难分难解。孩子们追不上了,眼见那龙船越过青竹洲,沿江流直上,一路远去不见了踪影。这时水面又来了别的龙舟,也是一样的亮堂,一样的悦目,一样的热闹欢快,它们时时停下,泊在大水翁树下休息。孩子们围过来看,有人跳进水里去,跟龙船上的大人互相泼水玩耍。但孩子的心地还惦记着自家村里龙船的输赢,总要往江水上游张望,一直惦念到傍晚。龙船终于远游回来,扒手们相续上岸,男孩子便随了父亲身后,一路追问,眼里无限欣羡,只盼着快快长大,大到可以拿起龙船桨,把龙船划到远方。
五月十五是逝水镇的龙舟节,那天正午时节,东江水涨到最高点,江面比平日更见宽阔。这一天,全镇的龙船要聚在一起,进行一场盛大的比赛。那是孩子们长久盼望的节日,除了本地的龙船,还会有远处的龙船飞越长途水路前来观看,到时江面上群龙聚首,彩旗上写满百家姓氏,跳龙头的孩子暗暗比较着本领,龙船头好戏连场,那真是好看极了。
那些年,江村跳龙头的大孩子是一个难得的奇才,他是江源的独生子江满棠。江满棠长了一张黑里透红的圆脸,大眼睛里藏着笑意,双眼一转,总能想出新奇的玩意来,所以平日里,他屁股后面总是跟着一大帮小孩儿。这么一个孩子王,在上下村庄已经小有名气。他家是龙头世家,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跳龙头长大的。江满棠早在十来岁就开始在舞狮队跳大头佛,过年的时候,他跟着外出舞狮,由于他跳的大头佛格外生动诙谐,惹的大伙都围了他看,鞭炮都往他身上扔,那大头狮子舞得一板一眼倒没有人看了。人们把红包高高地吊在他头上,一高一低逗他来抢。他戴着那个鲜艳可笑的面具,假装着没看见的样子,仍然做出活灵活现的动作,观众们大声喝彩,他也不加理会。出奇不意,他骤然跳起来,把那个没加防备的红包抢下来,还要夸张地吼一声:“哗,这回发达了!”围观的人们笑着吼着,拍烂了手掌。
江满棠出事时龙船比赛只剩下最后一圈,三条龙船并列排在江心,正竞争着冲出重围。这时扒手划了九圈,已经渴坏了,在河中小艇上看热闹的人使劲朝龙船泼水,想让他们张口就能喝到。有一瓢水正好泼在江满棠脚下,只见他身子一歪,一下滑进水里,这时两条龙船夹得很紧,无数鲜艳的龙船桨一下朝他身上划打过去,江满棠在乱桨中扑腾了几下,就沉下去了,再没有浮起来。而江村的龙船却势如破竹,继续向前,老龙抢了头位,赢得了那年的头名。
江面一直播着《步步高》的音乐,每个锣鼓手都倾尽全力打响他们的锣鼓,两岸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龙船一个接一个冲过终点,广播里的女人清晰响亮地宣告了比赛结果,各种声音联成一片,完全掩盖了江源婶婶的号哭声。镇长颁发锦旗时,各条获奖的龙船又洋洋得意表演一翻。
直到傍晚,曲终人散,河面恢复了旧日的平静,一道残阳铺在水中央,浮动的金光跳跃无定,人们才发现,源婶婶跪在江边的大石上哀哀痛哭。这时,村长和书记已经遣了船去寻找江满棠。
派出去的船一连寻了三天,都没有找着。源婶婶不吃不喝,硬逼迫那艘快船又往下游去寻了三天,可是仍然没有寻着。
江满棠的祖母,就是帮人烧纸钱喊童年的福婆,她驻了拐杖,颤巍巍走到渡船上张望,好心的女人把她搀稳了,听得她喃喃自语:“棠仔啊,棠仔你魂魄来归啊……”
福婆去对岸的张瞎子家算了一个命回来,张瞎子说江满棠原来不是普通凡人,竟是龙王爷的小儿子投胎,如今龙王召他回去了,现在正在龙宫里享着福呢。也是命该如此,所以就不要伤心了罢。
三天后,江源家请了外村的神婆来做法事,源婶婶婆媳两人,穿了漆黑的衣服,在水边摆了水酒烧元宝纸钱。岸边空地上,小小的,一堆火又一堆火,烧着了又熄灭了。江风吹得紧,把纸灰吹碎了,飞得满地都是。福婆抓起大米,一把一把洒在沙子上,接着又向空旷处倒了酒,烟熏在她眼睛里,她不断淌着眼泪,一大群母鸡围拢来,啄食刚洒了一地的大米。孩子们远远的看着,谁都不敢吭声。江源婶婶披散了头发,狠命朝东江磕头,直磕得额头流血,一道道鲜血流在脸上,恐怖极了。
后来地上的火星也都灭了,远远的河滩上升起了萤火虫,它们是短暂的会飞翔的星星,像一个个不可解的谜,时时飞进孩子的梦里去。采采半夜醒来,仿佛听到村庄沉重的叹息,她轻轻叹一口气,翻了个身,又睡熟了。
第二天下午,江村的孩子都听说了一个消息,江源带了源婶婶去市医院,医生说,源婶婶失了神了。
一个又一个午后,江采采伏在老水翁树的树根上钓虾公,听得那洗衣服的女人说话,原来源婶婶生江满棠的时候染了病,再也不能生孩子,江源绝不能就这样断了后,他这回一定是要另娶的了。
从此,路过江村的人都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终日坐在江边,死死地盯着江水,仿佛要看穿整个东江,看到水底去。而她所期望等待的那个叫做江满棠的孩子,却已千真万确,再也不会回来。
14、水萍
龙舟节的悲喜剧一并过去之后,东江渐渐恢复平静,龙船偃旗息鼓,静静地停泊在水翁树下。过不了多久,人们卸下它全身披挂的华美装饰,把它深埋在淤泥之下。一同被埋下去的,除了龙船,还有江村的热闹和飞扬。江村的沉静一直要延续到岁末,快过年的时候,大家都闲下来,村里便出钱请来一个戏班,搭好戏台,在晒谷场唱大戏。
戏班带来了华衣彩服,还有马,以及一套响个不停的锣鼓乐器。追在戏班后面的,除了一帮流着鼻涕的孩子,还有已经长成大姑娘的水萍。
“察笃灿——”锣鼓响起来,这晚唱的是《傻仔洞房》。
大家放下碗筷,急急跑了来,占不到前头位置的孩子,就坐上父亲的肩头,那没有肩头坐的,搬了高高的长板登站着。一条板凳,开始时站三个,不久便站上去六个,再不久,哗啦一声倒了。人们全笑起来,那摔倒在地的,摔得越痛,就笑得越凶。这些热闹水萍看不到,她捧着饭碗站在舞台前,碗里的饭是早吃完了,只是舍不得拿回家去洗。舞台那么高,唱戏的人走到前面时,鞋子差一点儿就触到她仰起的脸,她浑然不觉,只是不由自主地,靠得近些,更近些。
舞台上唱对手戏的是大花脸的傻仔,和他浓妆艳抹的老婆。傻仔唱了一段,忽然装腔作势爬在地上,“汪!汪!汪!”学起狗叫来。老婆用肉包子掷他,他伸手接住肉包子,再转手塞进嘴巴里,眼见得他两边腮鼓起来,活像快死的鸡抱鱼。观众们哈哈大笑,齐声喝起彩来。
水萍忘情地鼓掌,手里的饭碗落在地上,碎了——不过,在这样热烈喧哗的时刻,没有人听见饭碗破碎的声音,就连水萍自己,也没有听到。
戏散了,又过了好久,夜深得看不见手指头,水萍煮了番薯糖水,送到戏班去。
快要天亮的时候,露水沾湿早行人的裤脚,有人看到傻仔和水萍躲在草垛后面,抱成一团。
第二天下午,北风吹熄了北帝庙前的红烛,有人看到傻仔在庙后面的桑树下,咿咿呀呀地,教水萍唱戏文。
“察笃灿——”,晒谷场点亮灯火,锣鼓又响起来,这回唱的是《陈世美不认妻》。
花脸画成了白脸,傻仔摇身一变,变成了陈世美。昨晚浓妆艳抹的女人穿上了荆钗布裙,哭哭啼啼,唱秦香莲吃谷糠。唱着唱着,孩子先散了去,口哨呼啦一吹,到小学操场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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