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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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完几天的戏,戏班走了,水萍也跟着走了。眼看着大戏从舞台上演到自己身边,人们格外兴奋,他们拍着大腿,唾沫横飞,一件件一桩桩,都安好了鼻子眼睛。水萍的父母——老好人德叔和德婶,他们垂着头,红了脸,觉得羞家,好几天抬不起头来。等到他们醒悟过来,意识到问题的严重,去找村干部,要他们找戏班要回女儿,戏班已经走得不见了影子。
到了第二年深秋,江村的东南风转成西北风的时节,水萍黄着脸,大着肚子回来了。德叔要她到城里医院去,想办法把孩子弄掉,水萍尖叫起来,冲进厨房,拿起菜刀,横架在自己脖子上。父母垂着头,红着脸,觉得羞家,他们再也没有抬起头来。
媒婆八姑发了善心,在下游苦竹镇给水萍说了个婆家,虽然男人小时让开水烫了脸,眼睛鼻子嘴缩成一团,极其丑陋,而且已经四十多岁了,但是水萍还是穿了崭新红嫁衣,体脸地嫁了过去。人们说,如果不是肚子太大,这个新嫁娘还是蛮好看的。
15、新娘
江村秋天嫁出一个女儿,冬天又娶回一个媳妇。这个娶回来的新娘,跟不久前嫁出去的水萍一样,引起了轰动。
引起轰动的原因,首先是因为,她是江思恩的新娘。江思恩是江村第一个大学生,年纪轻轻,当了江村小学的校长。他会写对联,能画年画,既有文化又长得俊,是姑娘心头上的标准夫婿。江思恩在路上走过,是谁都忍不住要多看几眼的。
轰动的第二个原因,是新娘的嫁妆,没有衣车,没有妆镜台,甚至没有布匹衣物,人家有的她一概没有,拖拉机装过来满满的一车,有一套书桌,还有箱箱、一摞摞的书,更出格的,是一叠叠画框,巨大的画框,镶着新娘子亲手画的油画。
大家放下手里的活儿,赶过去帮忙搬嫁妆。到了夜晚,家家户户都听到震惊的消息:这个新娘搬过来的画,画的全是光溜溜的人,男的女的,都没有穿裤子,实在是有伤风化!
等到新娘子过门,大家都跑去看。新娘美丽极了,姑娘们自愧不如,悄悄走了,小伙子眼红眼热,为了多看几眼,都借口要帮忙,磨蹭着不肯离开。江采采躲在门边看热闹,简直不相信人能长这么好看,她顾不得母亲的吩咐,硬是跟在新娘身后,走进人家新房去。新娘给她一个红鸡蛋,她一失手跌落在地。
“你……好好……好好看。”她连话也说得结结巴巴。
新娘温柔地笑了,笑意像春风似的,采采觉得四下里一下子和暖起来。采采清楚看到,新娘左边脸上有个深深的小酒窝。
“我喜欢你,你真的好好看好好看啊。”
新娘轻轻捉住她的手,蹲下身,让自己跟她一样高,轻声对她说:“我也喜欢好看的东西,喜欢所有好看的东西——不过悦目是不够的,要美才好。”
江采采结结巴巴,想要说什么又说不出。这时好几个老女人进来,要带新娘拜神去,采采只得悄悄退出门外。她走到江边,在江边走来走去,风吹着江面,江面上一道道波痕,真是好看极了好看极了。对岸的水翁树倒映在水里,水一直流着一直流着,什么都过去了,又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东江静悄悄的,但又好像有一首无声的歌,正在时光中传唱。
天慢慢黑了,采采不知留恋着什么,一点儿也不想回家去,她觉得那些自然生长的事物,那些亘古而来就一直存在的事物,就连沙滩和石头,野草和蚂蚁,全都好看极了好看极了……
第二天,按照江村的风俗,新娘穿着红嫁衣,挑了一担高脚水桶,到江边来挑水。孩子们追上去,捡起地上的大小石头,争先恐后扔进水桶,满满两桶水,一路泼着溅着,到了家门口,水所剩无几了,新娘放下水桶,让她的家婆来检查桶底的石头——石头越多,预兆她将来的儿孙、钱财越多……不知道她会不会发现那把好看的彩色贝壳呢?
采采躲在远远的墙角,心里怀着一个小小的、小小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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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盛夏的细节
16、好玩的事情
有那么一段时间,江采采喜欢拿出母亲的镜子,躲在厨房里,对着自己照了又照。终于有一回,给她母亲看见了,江采采手忙脚乱,像个偷了鸡被当场抓获的小贼。她想把镜子藏起来,却把镜子打破了——她失了魂似的,心不在焉,结结巴巴。母亲扫干净地上的玻璃碎片,生气极了:
“丑人多作怪!照什么照,人长得丑,怎么照都不会变漂亮!”
采采低着头跑到外面,心里慌慌的像淌了一滩雪水。她在流水里照自己的倒影,照见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衣裳,啊,如果她能得到一条浅绿色的连衣裙该有多好!可是她长得这么丑,皮肤又黑,鼻子又塌,嘴巴又大,左看右看都不够漂亮——啊,要是她能像江思恩的新娘那么好看该有多好!
她闷闷地坐在水边,觉得自己不漂亮这件事真是无法可想。她抬头看天,蓝天很好看,她羡慕蓝天;她低头看水,江水很好看,她羡慕流水……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虽然自己不好看,但能够看到那么多好看的东西,也很不错。于是她渐渐快活起来,一溜烟跑远了。
那时候,为了省钱,采采和哥哥的头发都是母亲亲手剪的,兄妹两个发型完全相同,虽则犬牙差互,却也易洗易干。采采天天在太阳下疯跑,晒得比男孩子还要黑,再穿上她哥不合身的衣服,根本看不出她是个女孩。她天天跟在江村的男孩儿屁股后面,几乎学会了男孩子所有的本领:从树下跳下水游泳,一口气游到东江对岸;爬上结果的树,摘芒果、水蒲桃、水翁、杨桃、番石榴……;用竹枝做弹弓,把用小石头树上的小鸟打下来;烧稻草熏田鼠;拿青竹枝打水蛇;用长竹杆粘上灰粽子捉知了;空手捉蜻蜓喂蚂蚁;围在一块儿打泥巴炸弹;在晒谷场玩“网鱼”;吃过晚饭在村尾捉迷藏;过年赌玻璃珠子,打纸牌赢公仔……
一开始总是“网鱼”,剪刀锤子布,谁输了谁当鱼网,赤手空拳去捉人,捉到谁就跟谁牵起手来,结成鱼网。一路捉下去,鱼儿越来越少,鱼网越来越长,跑到最后个个大汗淋漓,男孩子便脱掉背心,揉成一团,跑到自家窗前扔进家里去。过不久,不知为了什么事,便有几个孩子打起架来。拳来脚去,那弱小的孩子受了伤,鼻子流了血,坐下来哇哇痛哭。打赢的翘着手站在一旁,嘻嘻笑着,大伙儿围过来看看,江采采也围过来看,看着看着她莫名地跟着哭起来,越哭越伤心,仿佛被打的人是她自己似的。大伙儿便哈哈大笑了,把泥巴和乱草丢到她身上,直到她看起来像个小疯子。但她只追逐着快乐,不知道记仇记恨,过一会儿,那个人不哭了,她也就好了,很快又大喊大叫起来,大伙儿继续玩耍。
到了最后,他们总是坐下玩泥巴,泥巴有好几种玩法,其中泥巴炸弹的游戏最迷人。孩子们围坐在晒谷场上,人手一团湿泥巴,各各捏成饭碗的样子,捏好了——“一,二,三”,便听得“啪啪”连声,泥碗打在地上,爆开大小不同的小洞,那个没打出洞来的,或者虽刚打出洞来,洞儿却最小的,要从自个的泥团里取得泥巴,把别的洞儿都补上。采采最喜欢这个,她玩得最好,她的泥团越来越大,最终把别的泥团全吞灭掉,那一整天她便志高气扬,像个打了胜仗的公鸡。
她不喜欢打纸牌,打纸牌是要赌钱的,没钱时就赌纸公仔,那是有钱人才玩得起的游戏。她没有公仔,别人不要跟她玩,她只好在旁边看着,慢慢觉得寂寞了。她就走到水翁树下坐着,一个人,看江上的船来来去去。
货船上装着各种各样的物品,轻的是草灰,重的是石头。她爱看那种载人的红星客轮,轮船上有各种各样的人,他们站在船头看风景,江风吹动女人的长头发,吹得各种颜色的裙子飘起来,让她羡慕不已。
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坐在树下想着,渐渐想远了,想到那些遥远辽阔的,她从来没有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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