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13章


船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又要到什么地方去呢?她坐在树下想着,渐渐想远了,想到那些遥远辽阔的,她从来没有到过,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的地方去。她开始羡慕天上的鸟儿,有一双翅膀多好啊!在天上自由飞翔,想去哪里就飞到哪里多好啊!她常常抚摸自己的胳膊,仿佛那儿可以长出一双翅膀来,但是无论她怎样用力,怎样发功,她的翅膀就是长不出来,这事儿真教她无计可施。
眼看着江面船来船往,她有时突发奇想,如果有一天,有一条船从远方来,在她身边停下,把她带到远方去,那该多么好多么好呢!
17、好吃的东西
等到水蒲桃成熟,江采采到远方去的念头便打消了。水蒲桃闻起来香喷喷,吃起来也香喷喷。它空心里藏着一颗大核,南风吹动树叶,整树果子“匡匡”“匡匡匡”响个不停,江采采坐在树下,觉得那种声音是很有意思的声音,是惹人发笑的声音。刮大风下大雨的日子,成熟的水蒲桃果落下来,一个个浮在水面上,黄色的绿色的,脆生生的,好像东江突然结出好多果子来似的,非常别致好玩。
水蒲桃差不多吃完的时节,番石榴就熟了。番石榴摘在手里,沉甸甸的,闻一下,有苦涩的清香,要是扔进水里,一下子沉到底,永远不会再冒出头来。番石榴有点甜,又有点苦,里头密密麻麻全是硬生生的籽儿,嚼不烂,时时藏到牙缝里,怎么都剔不出来。番石榴不能多吃,吃多了会便秘,拉不出屎来。但是饿着肚子,对着一整树果子,不多吃是不可能的。孩子们捂着肚子有茅厕里蹲久了,无可如何,只得乖乖地喝大人煲的水翁花茶,那是用水翁树的花晒干了煲成的,深黑色,苦得要人的命。
东江对面的张屋村有一个果园,那果园就在水边,里头许多芒果和杨桃,不知是谁种的,也没人管。孩子们常常游水过去,偷偷摘了来吃,果子还没成熟,要酸掉人的牙齿,但等不到果子变成,一树树全给吃光了。
果子解馋,却不能充饥,那些半大的男孩,饥不择食,喜欢在收割后的稻田上点燃火堆,用弹弓把小鸟打下来烧着吃。或者用烟把田鼠熏了出来烤着吃。打不着小鸟又熏不到田鼠的时候,他们捉来蚱蜢烧熟了吃。就是见了蟑螂也是不放过的。有时他们又冒着生命危险,把黄蜂巢取下来,揭开一个个巢眼,把香喷喷黄灿灿的黄蜂虫取出来生吃。
最饿的时候他们吃水蛇和青蛙,那是一伙不怕死的孩子,曾经手拿了青竹枝打蛇,一直追进人家屋子去,把蛇打死了,剥了皮,烤熟了,香得人流干口水。
风大的时候,往往把带着火星的稻草吹得漫天飞,常常把整个草垛点着,直烧成一堆灰烬。那个不幸衣服被烧着了的孩子,直到现在还留有满身的疤痕。
采采怕蛇。有一回,有条被追赶的蛇回头咬了她一口,飞快逃走了。江虾仔告诉她,那是一条毒蛇,也许就是五步蛇呢!她再向前走五步就要死掉!她已经慌乱地向前走了四步,一下停下来,再不敢动一动。她原地站着,眼泪汩汩往下流。其他的孩子四散跑开了,她就那样一个人在水边站着,直到天黑。后来她心一横,勇敢地走回家里,发现自己居然没有死,心里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
18、江村的花,江村的孩子
村尾的竹林外,有一片长满野草的沙滩。到了夏天,绿沙滩就成金沙滩。那是盛开的蟛蜞菊,圆圆的小花盘,薄薄的小花瓣,那么多那么多,密密挨挨地开着,像万千炽热的小太阳,黄得耀眼,热得烫手。它们跟天上的太阳呼应,精神抖擞地燃烧再燃烧再燃烧。
江村的墙边路边,另有一种小太阳花,样子比蟛蜞菊娇艳得多,颜色也很丰富,红的粉的白的黄的,遍地开着,江村百姓喜欢把它们挖起来,种在烂缸破罐里,一个夏天便发了好多枝,蔓生到砖缝去,把一个个破房子点缀成花房子。
等到生产队解散了,自家分田自家种,母亲便有了些许闲余。一整个夏天,母亲都在前院里侍奉花草,她种了七姐妹蔷薇花,火蝴蝶红蕉花,还有香香的素馨花、含笑花、米仔兰……采采从外面跑回来,迎面遇上一阵花香,不可捉摸,令人沉醉。采采喜欢偷偷地摘了小小的素馨,放进衣袋,不管跑到哪里,她一整天都能闻到淡淡的芬芳。
于是便有那么一天,采采从青石小巷跑过,发现家家户户的前院都种了花草,有人在花草旁边还种了青菜和葱头。女人们闲下来,渐渐长胖了,头发也梳得干净整洁,她们在埠头洗衣裳,洗完了并不急着回家了,常常坐在大树下聊天。
采采洗好了衣裳也不急着回家,她竖起耳朵听着,听到人家商量着给刚出生的女孩儿取名字。取什么名字呢?叫俏燕也不合适,不是春天生的;叫喜凤也不大好,不是过年生的;便有人说,不如叫招弟,或者唤弟,或者转弟、顺弟?又有人说,起了这种名字也不见得就会如意,弟弟千呼万叫不出来的事也常有……
“不如叫米兰吧,或者叫含笑。”江采采在旁边插嘴。
“就叫含笑吧,又应节,又好听。”大伙都觉得她取得好。
她取的名字,居然真的被人家用了,她觉得很欢喜。
她反复念叨着这个名字:“江含笑,江含笑……”多有意思啊,就好像东江要笑出来似的。她便几次三翻跑去看那个女孩儿,那么小的女孩儿,有时哇哇大哭,有时格格大笑,真是好玩极了。
男孩儿就没有这么好玩儿。人们生了男孩儿特别高兴,但男孩子的名字总是要男人起的。江采采觉得,给孩子起名字的男人水平真是有限,他们给孩子起名叫金宝,叫贵发,叫成龙,叫加爵——叫了这些富贵名字,却又怕遭天妒,养不大,便于大名之外又起了小名,叫什么“猪仔”、“狗仔”、“牛仔”……这样天天叫着,猪仔——狗仔——牛仔——,一村人都认得他,大名反而没有人知道。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定家艇上的孩子——那些小小的,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身上系着圆滚滚的红色浮球,男孩儿系两个,女孩儿系一个,处处见出父母的偏心:男孩儿是金宝贝,要传香火点香灯,女孩子是亏本货,只恨不能淹死了,省好多米饭钱。从前的人家生下女儿,半夜里放下木盆流了去,也还算有良心了,还有赤条条扔下水的。三姑六婆低头传递小道消息时,讲起来也很宽容——不过是趋利避害罢了,钱就这么多,米就这么多,少了一张嘴,另几张嘴才能吃饱。只是这么一来,每条村里便都有那么几个男人,一世也讨不到老婆。
每回听到这些话,采采都觉得可怖,似乎那些被扔下水的女孩儿,就是她自己。她在梦中颤抖起来,仿佛有一只饿狼在她身后追赶,在睡梦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里,她奋力地奔跑着。
19、六月
跑呀跑,跑呀跑,一转眼,就跑到了六月深处。
六月是丰收的。水田里稻谷成熟,这个月,炎热、短促,是农人最繁忙的时节。
六月,你从江村往外走,任何一条路都可以到达丰收的田园。六月的甘蔗是茁壮的,六月的花生是饱满的,六月的香蕉树在水边连成了林子,它们像牵手跳舞的美人,风姿楚楚,蕉叶在和风中招展舒张,蕉花灿烂开放,甜美如蜜,蜂围蝶绕……但是,六月的主角不是它们,六月的皇后身穿金黄外衣,尊贵、骄傲地成熟了,农人们右手持镰刀,左手握谷穗,内心觉得踏实而又安稳。
采采到喜欢田野去,她比其他的孩子更早学会了劳作的技巧。她五六岁开始打秧,七八岁就在母亲旁边插秧了。自从她能拿起镰刀,她就开始割禾。她仿佛是个天生的农夫,她像渔人热爱大海一样热爱着大地,迷恋着大地。
农忙的时候,她整天整天跟在父母身后,她什么都干:割禾、打谷、扎稻草,她非常勤快,她兴高采烈,在太阳底下,她把自己晒得黑里透红。
六月的天,是孩儿的脸。刚刚还阳光灿烂,突然又漫天乌云,骤雨来临,一次又一次打湿饱满的谷粒。要把湿淋淋的谷子从禾桶里捞出来,运回自家的地堂,往往要费尽一个农夫所有的力气。每天傍晚回到家,每个人都累得着绵软无力,一挨床就沉沉睡去。
但是,无论如何,就算再苦再累,大地永远是值得赞美的,丰收永远是值得赞美的,六月的热量永远是值得赞美的。
六月的黄昏,下过雨天就放晴了,丝丝缕缕的晚云在天边游走,被染成透明的橙红色,蓝天深得像海,在河流的尽头跟大地连在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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