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14章


六月的黄昏,下过雨天就放晴了,丝丝缕缕的晚云在天边游走,被染成透明的橙红色,蓝天深得像海,在河流的尽头跟大地连在一起。那时太阳刚好落在水天交界处,已经有一半浸进江水去了。晚风凉爽地吹过河面,吹得那整块的夕阳一片一片破碎,无数的金子和银子在水面上跳起来,又叮叮当当地落在水面上,终于沉到水底去了。
水面不时有船经过,船头上插着旗子,船尾小烟囱冒出淡青色的炊烟,船上的女人也正在烧菜做饭。在江采采眼里,再也没有比这更动人的景色了,在这样美好的傍晚,一个人又怎么可以置身事外?她放好了镰刀,一头扎进水里去。她水性很好,仰身躺在水面上,听任那小火轮从河中央经过,荡起一圈圈波浪,把她轻轻地托起来。
在她身边,水浮莲正开着一串串透明的紫色花朵。她觉得它们美极了,她想伸手去拦住它们,但它们却无视地流过去了。
20、七月
六月过去,就是七月。七月的江水丰盈美满,七月的星空澄澈空灵。人们把神台搬到江边,迎着盛夏的凉风,向鬼神诉说各种各样的愿望。
有人铺了红纸,用筛子筛下细细的面粉,请鬼神来占卜。谁家有没出嫁的女儿,便来问:“她将来嫁去何方?”那根神奇的筷子便颤巍巍地动起来,指向东南方。媒人便根据这个指示,到东南方说亲去了。
人们向往神仙的生活,据说修炼之后,人就可以成仙——所有的仙人都是凡人变成——成了仙可以长生不死,夜夜笙歌,痛饮美酒,饱食佳肴,他们没有痛苦,享尽极乐,但却要付出爱情作为代价——神仙不能恋爱成婚。
所以天上的七姐,就是那位思凡的仙女,受到天庭的重罚。不过虽然如此,她却得到了人间永恒的膜拜。天上的七姐星和董永星遥隔银河,据说有一种鸟儿很同情他们,每个七夕都要飞上银河去,给他们搭成一座相会之桥。
七月初七七姐节,这天夜里,江村的女孩儿聚在江村祠堂拜七姐。要是哪个女孩儿不去拜,将来是要嫁不出去的。这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在天黑前女孩子就开始准备了,她们到野外去采摘各种好看的花草果子,又把宽阔的天井打扫干净,往坛子里盛满清水,再把花花草草插上去,把祠堂打扮好了,天就黑下去,福婆便点起灯笼,高高地挂在屋檐上。
等一切安排妥当,天上的星星就全都跑出来了。
这里大小姑娘都已吃过晚饭,从家里跑出来,聚到祠堂去。她们先是围坐在一起,吃花生果子,指指点点地认星星,指出哪一颗是七姐星,哪一颗又是董永星。
夜一点点地深下去,时辰到来时,女孩子便双膝下脆,焚香礼拜,默默祈祷,希望自己将来能嫁一个有钱有貌、知情体贴的好男人。拜过七姐,大家担着水桶到江边去挑水,那些走在前面的,兴许还能看到仙女们下来洗身子呢。福婆说,这天的江水沾了仙气,会长年不腐,能医百病。姑娘们挑了七姐水,各各回家去,把神水装进在密封的瓶子里。
七夕之后,朗星明月,每个放晚都清凉舒适。三奶奶坐在老榕树下,给素馨讲故事。采采凑过去,听得三奶奶说:“我们小时候,好久以前了,那时同现在不一样,女孩子都要裹脚的。那边龙眼树下,养了个女儿叫荷花,长得荷花一样好看,就大我两三岁,时时教我做针线,脾气好温柔,十六七岁的时候,家里给她订了一门亲事,要嫁到对面张屋去。就在出嫁前一天晚上,荷花投水死了。”
素馨仰着头,眼光闪烁着两点星火:“她为什么要投水死了呢?”
三奶奶不回答,过了好久才说:“谁知道啊,她心里难过啊。人世难啊,总是有人活不下去的。要是活到现在,孙女儿也跟你一般大了。”
素馨的妈妈远远听见了,快步跑过去拉了素馨,责备老人说:“阿嬷,你也是的,跟小孩子讲这个做什么!”
三奶奶呜呜地哭起来:“我也苦啊,我养大七个儿子,老了却没有依靠啊,死了也没人送终啊……”
采采听得心酸酸的,她挨过去,抱住三奶奶的膝盖,伸手抹干她脸上的眼泪:“阿嬷不要哭,你还有我呢。”
三奶奶就笑了:“唔,还有采采呢。”
三奶奶轻轻地抚着她的脸。
七夕后再过七天,就到了七月十四,七月十四鱼篮节,这是鬼的节日。
十四的夜晚,月亮又大又圆,倒映在水里,仿佛一块贵重圆润的玉石,从仙宫沉到了水底。月光一泻千里,夜风吹过江面,波浪泛着银光,整个河流由上而下,流光溢彩,一盏盏河灯就在这华丽的月色中漂流,仿佛漆黑的河流之树,骤然绽放了放光的花朵。
江采采依在爷爷的膝下乘凉,爷爷的故事已经讲完了。她便听见奶奶说,一个河灯一个鬼——河灯照亮水鬼的路,水鬼才能投胎做人。为了争河灯,水鬼会在水里打架,所以七月十四的夜晚,一定不能到水边去,抢不到河灯的水鬼会伸出手来,把小孩子扯到水底去,做自己的替死鬼。
然而,远远近近的河灯都流到眼前来,神秘又美丽,并不教人害怕,反而让人着迷。河灯大小不一,形状各异,让人浮想联翩。是哪一只手点亮了哪一盏灯?是哪一个人记挂着另一个人?即使他变了鬼也还记挂着?在火光闪动的江面,在这个变幻迷离的鬼神之夜,总会有一盏河灯,能照亮江满棠的路吧?
一盏莲花模样的河灯搁浅在岸边,采采跑过去,正伸出手要拿上来,忽然想到奶奶的话,觉得害怕了。她转身跑回家,脱了鞋子,爬上床去,用被子蒙了头,早早睡着了。
第二天,太阳出来,有一两盏被风浪打沉的河灯搁在岸边的水草上,已经完全失去了神秘色彩,失去了召唤鬼神的威力。孩子们照样勇敢地爬到水翁树上去,高高地往下跳,“咚”一声落到水里,溅起高高的水花。
七月的水翁树最诱人,高大的老树上,结满了密密麻麻的小果子。水翁果开始时是青色的,像小沙头一样硬,它们密密地长了一整树,颗颗都苦得要死,小鸟和虫子都不吃,总能完好地长到七月。太阳猛烈地晒了半个夏天,它们慢慢变红了,红水翁酸酸的,吃多了要拉肚子。鬼节一过,水翁皮变紫变软,摘一颗放进嘴里,甜中带酸,让人回味无穷。馋嘴巴的孩子一整个下午呆在树上,大树枝繁叶茂,没有人知道上面他们藏在哪里。到傍晚吃饭的时候,女人们纷纷站在门口高声叫唤,每棵水翁树上便都溜下好几个小家伙。
21、午后
种下了稻子,农人和田地都有了一段舒闲时节,艳阳高照的午后,吃饱了饭,老人坐在矮凳子上打瞌睡,壮年的农人却坐在门前树下,拍着大腿说话,要到日头西斜方才担了锄头出田去。
漫长寂寞的午后,每当窗外的竹哨子“毕——毕毕——”尖叫,便有几个光身子的小孩箭一般射出门外。母亲想把孩子叫住,小孩儿却像风一样不见了影子,只听得树头的蝉没命地嘶叫:“热!热!热!……”
日子过得最舒心的,要数大榕树下的老光棍江佬,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早就搬了凳子坐在大榕树下,迎着江风,唱起歌来:
我拍大髀,唱支歌哩
人人都笑我无老婆
我有钱娶个娇娇女哩
我无钱娶个痘皮婆
痘皮婆,食饭食得多哩
屙屎屙几箩
屙尿冲大海啰
屙屁打铜锣
“嘭——嘭——嘭——”
这最后一声拖得长长的,远远近近,人们便哈哈大笑了。
那些胖大的女人也趁了午后,抱一大盆衣服到埠头洗。巨大的水翁树像一把遮阳伞,把火辣辣的日头遮挡住,这水边埠头便胜似消暑胜地,好风好水,清景无限。那衣服便洗得格外慢,甚至于完全停下活计,只顾说东家长西家短。大大小小的新闻,小村数十户人家的大事小事,有说不完的话题。
又有年轻姑娘相约了到河里洗身子,个个羞羞答答的,不敢把外衣脱下,都穿了花衣服下水,泡在树阴下的浅水里,泼起闪亮的水花,互相嬉闹玩耍。因为是女孩子,不大熟水性,她们不大敢游开去。
在村头和村尾,那些属于蟛蜞和水鸟的地方,水边的淤泥正被晒得“滋滋”作响,往外冒着大个大个的臭泡泡,水浮莲就停泊在那里,它们把黑乎乎的根须伸进乌黑的淤泥里,不几天就长疯了,连结成一大片林子。它们的根须极为茂盛,混着淤泥,长出了林子之外,黑乎乎一大片,里头藏污纳垢,住着又凉又滑的水蛇和青蛙。它们的叶子墨绿色,厚厚的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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