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素描》第21章


等到素馨约了她,一同过了渡船,到假花厂开了一个本子,领回来一大堆塑料做的花枝和绸布做的花瓣,她才意识到,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一放学就到外面疯跑了。
每天放了学,江村的女孩子便都搬出一个木盆,坐在自家门前做假花。素馨是不紧不慢的,一个月下来,却也挣了三块钱。采采手爪快,第一个月领到五块。
领到钱那天,她一路跑回来,她把钱紧紧地拽在手里,仿佛拽住了一只小鸟,生怕它飞走了似的。回到家,她欢天喜地跑到母亲跟前,把钱交上去。母亲接过那张汗津津的五块钱,忽然把她的头紧紧地搂进怀里。
不久,她听说做炮仗更能挣钱,虽然脏,虽然危险,但一个月下来,少说也有十来块。她便又跟素馨一块儿过渡船,到炮仗厂领了一个小本子。
从那以后,她便把学校之外的所有空余时间,都用来做炮仗了。一天又一天,她长久地坐在红砖地板上,打散一盘盘炮仗,麻利地抓起一个又一个,把它们编成长长的一串又一串。那么单调的工作,那么漫长的时光,长久地保持蹲坐的姿势,渐渐觉得腿脚发麻,她便站起来,拧开收音机。
拧开收音机,听得最清楚的是香港电台,她喜欢香港话,觉得那种调子柔媚亲切,润滑温和,适合拉扯家长里短。相比之下,珠江台的广州话要生硬得多,清脆得多,像未经打磨的石头,珠江台总是讲述严肃的话题。
她喜欢香港台的“说不完的故事”——说不完的故事,每天都有一个。那是一棵巨大的、会结果子的树,每天结一个果子,掰开一个果子,就是一个新故事——这些故事跟爷爷讲过的完全不同,这是真正的广播剧,每个角色都有不同的表情和声音,随着情节的进展,配着时而缓时而紧的音乐,推波助澜,在凄凉处教人悄然落泪。
有过长长的一段时间,他们一个接一个演绎聊斋里的狐鬼故事,美丽处如春花秋月,恐怖处让人毛骨悚然,哀怨处却又催人泪下。采采喜欢聊斋的每个故事,它们都有鲜明的颜色和声音,每个情节,都有诡异独特的气息。故事听了很多,她也都喜欢,记住了樱宁、小倩、翩翩的名字。但是,这些故事虽然新奇有趣,却似乎没有真正打动她。
每天黄昏六点她听珠江台的小说联播,她听张业佳讲《水浒传》,听林少明讲《西游记》。她天天追着听,渐渐熟知故事里的每一个人,她提起鲁达和林冲的名字,比说起她的同学江明江亮江虾仔还要亲切些。
不过真正让她着迷的还不是这些故事,而是每个周未下午三点珠江台播出的“文学海洋”,虽然表面上要单调得多——只有一个女主持人,有时介绍作品,有时朗读作品,中间穿插着白开水一样的轻音乐。
她永远记得那个下着雨的下午,她已经在地板上埋头工作了很久,天气闷热——是白花花的雨点也无法缓解的闷热,天上有雷声,门外有蝉鸣,水翁不知为什么落了一地黄叶。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广播,广播里的女人正在朗读一个小说。江采采骤然抬起头,打起精神,就听到了这样的一段话:“……几年过去了,至今矮男人还是单身寡居,只在周日,他从外边把孩子接回来,与他为伴。大楼里的人们看着他矮礅礅而孤寂的身影,想到他十多年来一桩桩事,渐渐好像悟到他坚持这种独身生活的缘故……逢到下雨天气,矮男人打伞去上班时,可能由于习惯,仍旧半举着伞。这时,人们有种奇妙的感觉,觉得伞下好像有长长一块空间,空空的,世界上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
小说念完了,收音机里有长长的一个停顿,没有歌声,也没有人语,她不自觉地擦擦眼睛,发现泪水淌了一脸。那是第一次,她察觉到故事和小说的微妙差别,察觉到自己所迷恋的,是寂寞的文字和细节。
29、唱着来唱着去
她渴望经历更多相似的时刻,期望跟更美好的小说相遇,然而收音机每每让她失望,于是她走上前去,重新调台。一个频道又一个频道,她调出来的,全是音乐节目。收音机唱一支歌,又唱一支歌,她蹲在地上跟着唱,唱了一遍,又唱一遍,唱到最后,那些歌便从收音机里飞出来,栖息在她鸡窝般的脑袋里。
她坐着唱,行着也唱,走着也唱,她最爱唱的,是那首《葡萄园》:
微风吹遍愉快葡萄园,
红里透绿问有几颗酸,
篱笆高处悬着缤纷梦,
绿叶下艳红万串;
如果秋季重临葡萄园,
才会发现夏季多么短。
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
个个梦又甜又暖。
美丽的葡萄园,丰收的葡萄园,她想要拥有一个葡萄园。作文课上,陈老师要孩子们写《我的理想》。
江虾仔写道:“我最大的理想,是当一个拖拉机手。”
江铃笑写道:“我的理想,是当一个伟大的电影明星。”
江采采写道:“阳光深处藏着缤纷梦,其中有一个,是我小小的梦想。我有一个梦想,我想拥有一个大大的葡萄园。”她把“理想”写成了“梦想”,不过这一回,陈老师没有跟她计较,陈老师把她的作文贴到课室后面的墙壁上。
江虾仔整天疯玩,似乎没有把他的“理想”放在心上,能当成拖拉机手固然很好,当不上似乎也是不大要紧的。
江采采的葡萄园似乎只是白日梦,只偶尔想想而已。
铃笑却开始用功地了解香港明星们的事情。其时江村小卖部的商品已经有了些小改变,他们在店里加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一箱子录音带,同时他们还买回来一套音响,每天都开得那么大声,江村的上空,长久地荡漾着流行歌的波浪。
星期天,铃笑约了采采,两人牵了手,抄了稻田中间的近路,走去邻镇的中心市场,那儿热闹非凡,有许许多多卖衣服的店——虽然都是大人的衣服,她们穿不上,她们走到中学门口的地摊上,那儿摆满了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贴纸旁边还有各种式样的小镜子、小梳子、蝴蝶结,以及繁体字的娱乐杂志和流行歌集子,大幅大幅俊男美女图高高地挂在摊档上头,他们奇特的姿势让人眼花缭乱。
铃笑买了一个漂亮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地抄着一首又一首流行歌词。在歌与歌之间,铃笑画了好看的花边——有些花边是一串小树叶,一片接着一片,每一片都有快乐的表情;有些是许多小水果,苹果、梨子、香蕉,一个接一个,互相牵着手……采采喜欢铃笑画的花边,不大喜欢香港明星的彩色贴纸。
“我最喜欢王杰。”江铃笑打开一本香港杂志,书里把王杰称为“忧郁王子”,介绍了他的身高、体重、血型、星座,他最喜欢食咖喱鱼蛋。下了课,好多女孩儿凑在一起,捧着歌本,一起唱王杰的《几分伤心几分痴》——那是正在热播的电视剧的主题曲——那个长长的电视剧,是江村人民每天晚上的必修课。
采采不大喜欢王杰,她喜欢一个叫“beyond”的乐队,她的笔记本上抄着《大地》、《光辉岁月》、《海阔天空》的歌词。她爱“beyond”,也爱陈慧娴,她对他们的爱是两种不一样的爱。
“beyond”的歌让她生出向往的心,陈慧娴的歌声却直接进入了她的心。她觉得陈慧娴的声音像东江水一样清澈动人,她抄陈慧娴的歌,抄了大半个笔记本。独处的时候,她就拿着本子,一个人唱歌,一首接一首地唱下去,唱的是陈慧娴的《傻女》,《痴情意外》,《与泪抱拥》和《千千阙歌》,唱得肝肠寸断,伴着自虐般的伤心的快乐,她流一脸泪水。有时她唱得忘情,人家嘲笑她,她也不在意。
那些美妙的岁月,一首歌忽然流行起来,像一种无法医治的疾病,像一场无从躲避的雨,像一阵热风,不过几天时间,忽然大家都会唱了,女孩子忙着互相借了歌本来抄。
铃笑的消息是最灵通的,铃笑的歌本抄得最好,铃笑又最爱自己的歌本,她每抄一首新歌就在旁边画一幅好看的美女。采采羡慕极了,因为她画不能画得那么好。
他们刚刚唱熟了一首歌,很快又来了另一首。他们很快学会了新的,忘记了旧的。
各种各样的歌,有不一样的颜色,不一样的味道,不一样的欢喜和忧伤。采采想象着它们穿了各种式样的裙子,留着长的短的头发,身上挂着好看的小饰物,叮叮当当响着,纷纷在窗外飞舞,它们飞着舞着,忽然一首接一首来到她的面前。
她在路上走着,经过人家的窗子,不时遇上一首歌,她快乐地捡起那个调子,大声地唱起来。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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