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第12章


“病情晚期到底还是来了。在昏迷前的三天,我临回家,她突然说,要我把菠萝树带回家去。表面看着她好像没有那么严重,我也没有对她讲过她患的是癌,可是她说话的语调完全像是述说遗言。我吓了一跳,就跟她说,管它枯死与否,就放在这里好了。可是妻子却哭着求我说,她不能浇水,这个从南方来的植物长得还挺娇嫩,要在它死之前带回家里才好。没办法,我就把菠萝树带回来了。是抱着拿的。 
“虽说我是男的,却哭得昏天地暗。那天冷得要命,可是我不能坐出租车。就那个时候第一次意识到当男的没有意思。稍稍平静下来,走到车站,在饮食店喝了一点东西,决定坐电车回家。那一会儿入夜了,月台上没有几个人。寒风嗖嗖的,要把人冻死。菠萝树的尖尖叶子刺着我的脸颊,我紧紧抱着花瑟瑟发抖……我痛切地感觉到,今天晚上只有我和菠萝树相依为命。我闭着眼睛,任冷风吹袭,寒气刺入,只有这两个同样孤独的生命……最能彼此理解的妻子,已经远离我和菠萝树,与死亡交游相依了。 
“从那以后没过几天,妻子就去了。菠萝树也枯死了。我不知道怎么照料,浇水太多。我把它扔到院子角落里。我嘴里讲不清楚,但是心里明白了一件事。说出来却很简单,世界并不是特别地为我存在,所以不幸落到我头上的比例,决不会改变,也不取决于自己。因而我彻底斩断其他事情,一心痛痛快快、快快活活地活下去。 
“……就这样,变成了一个女的,直到现在。” 
“所谓的快活就是这样。”记得我的脑子里当时闪过这句话,虽然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也没有切实体会。可是现在,我体验到了叫人呕吐的程度。为什么人竟会如此别无选择呢?即使活得像蝇虫一样窝囊透顶,还得做饭吃和睡觉。挚爱的人全死光了,也得活下去。 
……今夜也是黑如锅底,令人窒息。这是一个人们各自在万物俱灭的沉睡中苦斗之夜。 
次日清晨,碧空万里。 
出差准备搞好之后,我正在洗衣服时,电话响了起来。 
11点半?这种时间电话竟然会响。 
我沉吟着接了电话。电话里传来尖而嘶哑的声音: 
“喂!是美影吗?好久没见。” 
“是知花吧?” 
我说,没有料到是知花。电话是在外边打来的;汽车声非常嘈杂,不过知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使我想起了她的身影。 
知花是惠理子酒吧的管理者,也是一个男人。过去常到田边家住宿。惠理子死后,她接管了酒吧。 
虽然称知花为“她”,但是与惠理子相比,无论怎么看都存留着男性的印象。她的脸长得宜于化妆,身材细高,身上漂亮的时装十分合体。她心地柔弱,举止温雅。有一次在地铁里,小学生恶作剧地掀起她的裙摆,结果哭个不住,可见她心胸狭小。虽然我也不愿意承认,但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我才是男性的感觉。 
“喂,我现在在车站哪。你能出来一下吗?有话说呀。午饭吃了吗?” 
“还没有。” 
“那就马上到更科荞面店来吧!” 
知花急急火火地说完,就撂了电话。没办法,我只得放下正准备晾的衣服,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天空晴朗无云。冬日的正午,街头没有一片阴翳。我匆匆迈着脚步。知花指定的荞面店位于站前商业街。我进了那家荞面店,见知花正在吃着油渣荞面条,在等着我。她全身上下穿着一套紧身运动衣,简直就像可怕的民族服装。 
“知花。” 
我走近她叫了一声。 
“啊呀!可真是好久没有见哪!完全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啦,都不敢靠近你哩。” 
知花大声嚷嚷。 
我来不及害羞,心中涌出一股亲切的暖流。我在别的地方从没有见过这种笑脸,她的笑容是如此无所顾忌,无论在何处都不会羞惭脸红。知花满面笑容地望着我。我不由微微红着脸,大声地要了一碗鸡丝面。店里的老婆婆忙手忙脚地跑过来,嗵地一声放下了水。 
“有什么事?” 
我吃着鸡丝面,先开口问。 
以前她说有事的时候,一般都不是重要的正经事,我以为这次也是如此。可是她像是讲述非同寻常的事情一样,压低嗓音说了起来。 
“是这样,是雄一的事。” 
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那孩子呀,昨天半夜到店里来了,说睡不着觉,心情不好,要跟我到哪里去散散心。噢,你别误会。那孩子这么小的时候,我就了解他,我们之间没有不正常的关系,是像母子,母子。” 
“我知道。” 
我笑着说了一句。知花接着说: 
“我吓了一跳。我这个人感觉迟钝,总是不大理解别人的心情。不过……那孩子倒是不甘示弱的人,眼泪是动不动就流,不过从不硬缠着人。可是这一次,他说个没完,执拗得要命。他一点精神头儿都没有,好像连人都要消失似的。实际上我真应该陪陪他,可是现在店里正在装修,大家情绪还没稳定,放不开手啊。我说了几回不行。他就没精打采地说,要自己一个人到哪儿去。我给他介绍了一家认识的旅店。” 
“……嗯,嗯” 
“我跟他开玩笑说,你和美影一起去吧。我真的是开玩笑。我这么一说,他就当真地说:‘那家伙,要到伊豆出差。再说我也不想让她更多卷入我们家的事。现在她好不容易正常生活,那样做不好。’我一下子醒悟过来。你说,那不就是爱吗?是呀,绝对是爱呀。喂,我知道雄一住的旅店的地址和电话。嗯,美影,打电话吧,打吧。” 
“知花,”我说,“我明天出门,是公事呀。” 
我的心头猛地一震。 
我已经明白了,彻底明白雄一的心情了。雄一现在想到远方去,那种心情比我强烈几百倍。他只想到一个不必思索的地方,一个人。逃离一切,也包括我,也许在那里呆一段时间。一定如此,我确信不疑。 
“工作算什么,”知花前倾着身体说,“这种时候女人能干的事只有一件,要不然你是处女不成?或者你们早就干过?” 
“知花。” 
我觉得如果世上的人都像知花就好了,我心里一瞬间闪过这一念头。因为在知花的眼里,我和雄一比实际情况要幸福得多。 
“得好好想想。”我说。“我也是刚刚听说惠理子的事情,心里头乱极了。雄一更是心乱如麻。现在不能冒冒失失的做事。” 
知花的脸色立即变得极其严肃,往旁边扬了一下脸。 
“……是啊,我那天晚上没到店里来,没有看到惠理子的死。所以我也不能相信……我认识那个男的。那个家伙来店里的时候,我要是跟惠理子再多商量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事了。雄一也很悔恨。那么随和的孩子看着新闻,脸色气得吓人,说‘杀人的家伙全死光了才好’。雄一也孤零零的了,惠理子什么事情都要自己解决,可是却适得其反。” 
知花的眼泪婆娑不住地往下掉。我正不知如何劝解时,知花已经失声痛哭起来,引得店里的人往这里看。知花抖动着肩膀,哭啼不止,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进面条汤里。 
“美影,我好寂寞呀。为什么事情这样呢?难道没有神吗?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惠理子了,绝对不能见到她了。” 
我带着哭泣不住的知花出了面店。她架着高大的肩,一直步行到了车站。知花在检票口前面用花边手帕捂着眼睛,说了一声对不起,然后把雄一下榻的旅店的地图和记着电话号码的纸条一起塞给我。 
——不愧是做买卖的,雷厉风行,有板有眼。 
我依依不舍地目送着她宽阔的背影,心中不禁叹服。 
她自以为是,恋爱闹得满城风雨,过去当营业员时工作不太顺手,这一切我无不知晓……然而刚才的眼泪晶莹纯洁,使人难忘。这叫我觉得人的心底埋藏着宝石。 
在冬天澄明几净的天空下,我哀思切切,手足无措。天空,好蓝好蓝。树木枝枯叶落,剪影浓重醒目。冷风席卷而过。 
“难道没有神吗?” 
第二天,我如期出发前往伊豆。 
老师、几名工作人员、摄影师,人数不多。看来这次旅行会快活和谐。日程安排也不特别紧凑。 
这次旅行还是不错的,我想。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如同梦幻之旅,又如喜从天降。 
一种从这半年里解放出来的感觉油然而生。 
这半年……自从祖母去世之后,一直到惠理子死去,我和雄一二人表面上喜笑颜开,可是心里愁肠百结。或悲或喜,都过于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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