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锋》第68章


“我饿了,我没有吃早饭。”
我根据警察局长的外貌断定他是懂得吃好菜的,所以把拉里带到局长告诉我的那家饭店。我知道拉里很少吃肉,所以叫了摊鸡蛋和煎龙虾,然后把酒单要来,仍旧遵照局长的话,挑了一瓶葡萄酒。酒送来时,我给拉里倒了一杯。
“你还是喝下这劳什子,”我说。“它可能给你提示一个话题。”
他乖乖地遵照我的话喝了。
“西里?甘乃夏常说沉默也是谈话,”他咕哝着说。
“这使人想起剑桥大学那些冬烘先生一次欢快的聚会。”
“恐怕你得单独负担这笔丧葬费呢,”他说。“我没有钱了。”
“我完全愿意,”我回答。接着,他这句话的含义触起我。“你难道真的做了不成?”
他有半晌没有作声。我注意到他眼睛里那种诡诈神情。
“你没有把你的钱送掉吧?”
“除掉等我的船开到之前必要的用度外,全送掉了。”
“什么船?”
“我在萨纳里住的房子的邻舍负责一家货轮在马赛的办事处,货轮的航线往返于近东和纽约之间。他们从亚历山大城打电报给他,说一条开往马赛的船有两个水手生病,在亚历山大城上了岸,叫他找两个替工。他是我的好朋友,答应把我弄上船。我把自己的旧雪铁龙送给他做纪念。上船之后,我除掉身上的衣服和一个手提包的东西外,便别无长物了。”
“嗯,反正是你自己的钱。现在你自由了,白种人而且满二十一岁'注'。”
“自由这个字眼用得很对。我一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感到快活和更无牵无挂了。
我到达纽约时,他们会付给我工资,这钱将能够维持到我找到一个工作。”
“你写的书怎样了?”
“噢,已经写完而且印好了。我开了一张赠书的名单,你在一两天内当会收到。”
“多谢。”
这下面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在友好的沉默中吃完午餐。我叫了咖啡。拉里点起烟斗;我点起一支雪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感到我的眼光朝着他,将我看了一眼;他自己的眼睛闪出顽皮的神气。
“你要是想骂我是个大傻瓜蛋,你就只管骂吧。我一点不介意。”
“不,我并不怎样想骂你。我只是盘算,如果你象别人一样结婚生子,生活方式会不会变得更正常些。”
他笑了。过去我提到他的笑很美,肯定总有二十次了;他笑得是那样适意,真挚和迷人,恰恰反映出他那优良品质的坦率和诚实的一面,可是我还要再提一次,因为现在他的笑除掉上述的种种以外,还含有一种凄惨和温柔的味道。
“现在太迟了。我碰到的有可能和她结婚的女子只有可怜的索菲。”
我诧然望着他。
“经过这一切之后,你还能这样说吗?”
“她有个可爱的灵魂,热情,超脱,慷慨。她的理想是高尚的。甚至到最后她寻找自我毁灭的方式,也具有崇高的悲剧味道。”
我没有作声;我不懂得对这些古怪的评述该怎样看待。
“当时你为什么不和她结婚呢?”我问。
“她那时还是个孩子。告诉你实在话,我从来没有想到当初我常到她祖父家,和她一同在榆树下读诗时,这个瘦骨嶙峋的小鬼蕴藏着灵魂美的种子。”
我不由得感到诧异的是,在这个当口,他竟然不提伊莎贝儿。他不可能忘记曾经和她订过婚。人们只能设想他把订婚的事看作是两个没有成熟的年轻人糊里糊涂干出来的蠢事,毫无道理。他决没有想到伊莎贝儿一直在苦恋着他,这件事我深信在他脑子里连个影子都没有。
现在是动身的时候了。我们走到拉里停车的广场,汽车已经很破旧了。我们开到停尸所。丧葬承办人没有虚报。什么事情都办得井井有条;在那片光华耀眼的天光下,狂风把墓地的柏树都吹弯了,给殡葬添上最后一点恐怖气氛。各事完毕以后,承办人恭敬如仪地和我们拉手。
“两位先生,希望你们满意。办得很不错吧?”
“很不错,”我说。
“请先生记着,如果有什么差遣,随时吩咐好了。路远毫无关系。”
我谢过他。当我们走到公墓门口时,拉里问我还有什么事情要他做的。
“没有了。”
“我想尽快赶回萨纳里。”
“把我开到我的旅馆,好吗?”
开着车子时,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说。我到旅馆时下车,两个人拉拉手,他就开走了。我付了旅馆帐,拿了手提箱,雇一部出租汽车上火车站。我也要赶快离开。

几天之后,我就动身去英国。我原来的打算是沿路不停,但是,出了索菲这件事情之后,我特别想看看伊莎贝儿,所以决定在巴黎停留二十四小时。我打了个电报给她,问她我能不能在下午晚一点时候去,并在她家吃晚饭。到达我的旅馆时,我收到她留下一张便条,说她和格雷晚上有饭局,可是,欢迎我五点半以前来,因为五点半以后她要去试衣服。
天冷,雨下下停停,但下得很大;我猜想格雷不会上毛特芳丹去打高尔夫。这对我不大合适,因为我想单独会见伊莎贝儿。但是,当我到达公寓时,她告诉我的第一句话就是,格雷上旅行者俱乐部打桥牌去了。
“我告诉他不要回来太晚,如果要见你的话,不过,我们要到九点钟才吃晚饭,这就是说,我们用不着在九点半以前到达,所以我们满有时间痛痛快快谈一下。我有一大堆事情要告诉你。”
他们已经把公寓转租出去。艾略特的藏画将在两星期内拍卖。拍卖时他们要到场,所以正准备搬到里茨饭店去住。然后上船回国。伊莎贝儿除掉艾略特在昂第布房子里挂的那些近代绘画之外,什么都卖掉。这些近代绘画她虽则不大喜欢,但是,认为这些挂在他们未来的家里将会抬高他们的身价;她想得完全对头。
“遗憾的是,可怜的艾略特舅舅并不太合时宜。毕加索,马蒂斯,鲁奥'注',你知道。我想他的藏画好还是好的,不过恐怕过时了一点。”
“我倘若是你的话,就不去管它。几年之后,别的画家将会出头,毕加索,马蒂斯比起你那些印象派画家来也未见得更时新了。”
格雷和人家的谈判快结束了。他有了伊莎贝儿给他提供的资本,将以副经理的身份参加一家生意兴隆的企业。这家企业和石油有关系,所以他们打算住在达拉斯。
“我们的首要事情是找一幢合式的房子。我要有一个很好的园子,这样格雷工作回来可以有地方闲逛逛,而我非要有一间真正的大起坐间不可,这样才可以招待客人。”
“我不懂得你为什么不把艾略特的家具带走。”
“我认为不大合适。我要打全套的摩登家具,也许在有些地方来点墨西哥式样,使它带有一种情调。我一到纽约就去打听现在哪一个屋内装饰家最吃香。”
安托万,那个男佣人,捧了一只盘进来,上面放了许多酒瓶。伊莎贝儿总是那样机灵,知道十个男人有九个都自命搀鸡尾酒比女人搀得好(而且这个看法是对的),所以叫我搀两杯。我把杜松子酒和努瓦里普拉'注'倒出来,搀上少量的苦艾酒;就靠这点苦艾酒把原来是不甜的马地尼'注'从一种说不出名堂的酒变成仙露,连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肯定都会放弃自己的家酿来喝它。我私下里一直觉得这是一种可口可乐的饮料。当我把酒杯递给伊莎贝儿时,我注意到桌上有一本书。
“嗨,”我说。“这就是拉里写的书啊。”
“是的,今天上午寄来的,可是,我非常之忙,午饭之前,有说不尽的事情要做;午饭是在外面吃的;下午又去了摩林诺时装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稍微翻一下。”
一个作家成年累月地写一本书,也许呕心沥血才写成它,但是,被人随便放在那里,一直到无事可做时才会看它;想到这里,我感到抑然。
“想来你知道拉里整个冬天都在萨纳里过的。你碰见过他没有?”
“碰见过。前几天还一起在土伦的。”
“是吗?你们去土伦干什么?”
“打葬索菲。”
“她难不成死了?”伊莎贝儿叫出来。
“她如果不是死了,我们会有什么借口去打葬她?”
“这并不好笑,”她停了一下。“我不想假装难受。恐怕是酗酒和吸毒双重原因。”
“不是的,是被人割了脖子,赤身裸体抛到海里的。”
和圣让的警察班长一样,我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她的脱光情况。
“太可怕了!可怜的人儿。当然象她那样子生活,结局一定是悲惨的。”
“这也是土伦的警察局长说的话。”
“他们?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