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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母亲和衣躺在床上。她看见儿子,就猛地坐起来,理一下从包发帽里滑下来的白头发,很快地问道:“什么事?什么事?”
“写信来了,……”儿子说,把信交给她。
在这所房子里,“齐娜”这个名字,以至“她”这个字,都没有人提起。碰到说起齐娜的时候,总是不提名道姓,只说“写信来了”或者“走了”。……母亲认出女儿的笔迹,她的脸色变得难看,不愉快,她的白头发又从包发帽里滑下来了。
“不!”她说,摆一下手,好象那封信烫了她的手指头似的。“不,不,拿走!我说什么也不看!”
母亲放声大哭,又是伤心又是羞愧。她显然想看这封信,可是她的自尊心不容许她这样做。彼得·米海雷奇明白他自己应当拆开这封信,大声读一遍;然而他心里忽然生出一股以前从没体验过的怒火,他跑到院子里,对骑马的人嚷道:“你回去说,没有回信!没有回信!你就这么说,畜生!”
他把那封信撕碎,然后眼泪涌上他的眼眶。他觉得自己残忍,有罪,不幸,就走到野外去了。
他只有二十七岁,可是已经发胖,按老年人的装束,衣服肥大,而且害上了气喘病。他身上已经有年老的独身地主的种种气质。他不谈恋爱,不想结婚,只爱他的母亲、妹妹、奶妈、花匠瓦西里奇。他喜欢吃好菜,睡午觉,谈政治,谈高尚的问题。……他早已大学毕业,不过现在他却把这件事看得象是服满了青年在十八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不得不服的兵役似的;至少,如今每天在他脑子里活动的思想已经跟大学以及他学过的那些科学毫不相干了。
旷野上炎热而安静,下雨以前总是这样。树林里蒸发着热气,松树和腐烂的叶子冒出一股浓重的气味。彼得·米海雷奇时不时地站住,擦一下湿漉漉的额头。他查看他的秋播作物和春播作物,绕过三叶草地,有两次在树林边上赶走一 只山鹑和它那些雏鸟。他一直在思忖:这种不堪忍受的局面不能永久拖下去,总得好歹把它了结才成。了结得愚蠢也罢,荒唐也罢,反正非了结不可了。
“可是该怎么了结呢?怎么着手呢?”他问自己,用恳求的眼光望望天空,再望望树木,仿佛央求它们来帮忙似的。
可是天空和树木沉默不语。纯正的信念帮不上他的忙;而常识告诉他,这个恼人的问题除了愚蠢的办法以外不可能有其他的解决办法,今天对待骑马的人的那个场面绝不是这类场面的最后一次。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事,想一想都可怕!
当他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这时候他才觉得这个问题无论怎样也没法解决。跟既成事实妥协是不行的,不妥协也不行,而中间的道路却没有。他脱下帽子,用手绢扇着脸,顺着大路走,离家大约还有两俄里路,身后响起了铃铛声。那是配合得很精巧很成功的一串大大小小的铃铛,发出玻璃样的玎玲玎玲声。马车上装这种铃铛的,只有本县警察局长美多夫斯基一个人。他从前做过骠骑兵的军官,荡尽家财,身体虚弱,是彼得·米海雷奇的一个远亲。伊瓦欣家把他当作自己人,他对齐娜怀着父辈的温柔感情,很喜爱她。
“我正好要到您家去,”他追上彼得·米海雷奇,说。“您坐上车来吧,我带您走一程。”
他微微地笑,样子很快活。显然,他还不知道齐娜跑到符拉西奇家里去了。很可能他已经听到这个消息,可是不相信。彼得·米海雷奇觉得自己处境尴尬。
“欢迎您来,”他支吾道,脸红得快要流泪了,不知道该说什么谎话,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很高兴,”他接着说,极力做出笑脸,“不过……齐娜走了,我母亲病了。”
“真遗憾!”警察局长说,呆呆地瞧着彼得·米海雷奇出神。“我本来打算在您家里消磨一个傍晚呢。可是齐娜伊达①·米海洛芙娜到哪儿去了?”
“到西尼茨基那儿去了,从那儿好象要到修道院去。我不十分清楚。”
警察局长又谈了一阵,就拨转马头回去了。彼得·米海雷奇走回家,战战兢兢地思忖着警察局长知道真情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彼得·米海雷奇想象着这种心情,体会着这种心情,同时走进了正房。
“帮助我们吧,主啊,帮助我们吧,……”他想。
临到喝晚茶,饭厅里只坐着他姑妈一个人,她的脸上照例表现出这样一种神情:她虽然弱小,无依无靠,可是绝不允许任何人侮辱她。彼得·米海雷奇在桌子的另一头坐下(他不喜欢他的姑妈),开始默默地喝茶。
“你母亲今天又没吃午饭,”他的姑妈说。“你,彼得鲁希卡②,应该过问一下。挨饿光是苦了自己。这可解不了愁啊。”
彼得·米海雷奇觉得荒唐可笑,因为他姑妈居然出头管别人的事,而且她看到齐娜走了,自己也要走。他本想说几句话顶撞她,可是忍住了。他一面按捺自己,一面感到如今已经到了非采取行动不可的时候,他再也没有力量忍耐下去了。要么马上采取行动,要么就往地上一扑,大嚷大叫,用脑袋撞地板。他想象符拉西奇和齐娜,这两个心满意足的自由思想者,目前正在不知什么地方一棵槭树底下亲嘴,于是这七天当中郁积在他心头的愤恨和怨毒就一齐落到了符拉西奇身上。
“一个人来勾引我的妹妹,把她拐走了,”他想,“另外就会有人来杀死我母亲,还会有人来放火烧房子,或者把这所房子抢劫一空。……所有这些都是打着个人的友谊、高尚的思想、不惜受苦的旗号干出来的!”
“不,这不行!”彼得·米海雷奇忽然大叫一声,一拳头砸在桌子上。
他跳起来,跑出饭厅。马厩里站着总管的一匹马,已经备好鞍子。他骑上去,疾驰到符拉西奇家去了。
他的灵魂里掀起了十足的风暴。他感到有必要做一件泼辣的、非同小可的事,哪怕事后懊悔一辈子也在所不惜。要不要索性骂符拉西奇一声坏蛋,打他一个耳光,然后挑战,跟他决斗?然而符拉西奇决不是那种敢于站出来决斗的人,至于骂他坏蛋,打他耳光,他只会变得更加可怜,更加畏畏缩缩。这班不会反抗的可怜虫都是些最讨厌、最难缠的人。不管他们干出什么事来,都可以不受惩罚。这种可怜虫每逢受到罪有应得的责难,总是抬起深深地负咎的眼睛,露出一脸的苦笑,温顺地低下头去作为回答;看到这光景,就连正义本身都不忍心举起手来惩罚他了。
“那也不管。我要当着她的面用马鞭子抽他,对他狠狠地骂一顿,”彼得·米海雷奇决定。
他骑着马穿过他的树林和荒地,想象着齐娜为了替自己的行为辩护会讲到妇女的权利,讲到个人的自由,讲到在教堂里按规定的仪式结婚和自由结合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她会象一般女人那样争论她不理解的事。临了,她多半会问:“这件事跟你有什么相干?你有什么权利管这件事?”
“是的,我没有权利,”彼得·米海雷奇嘟哝说。“不过这就更好。……越是粗暴,越是没有权利,那倒越好。”
天气闷热。下边,靠近地面,有一群群云雾般的蚊子低飞,凤头麦鸡在荒地上发出凄凉的悲鸣声。一切都预告天要下雨,可是天上一点云也没有。彼得·米海雷奇越过他的田界,在光滑平坦的旷野上奔驰。他常骑马走这条路,熟悉这条路上的每丛灌木和每块洼地。眼前,在暮色中,远远看去象一道黑色峭壁的东西,其实是一座红色教堂。他能完全想象它的模样,连一个细节也不漏,甚至想象大门上的灰泥,想象老是到围墙里面去吃草的牛犊。在教堂右边一俄里远的地方有个黑糊糊的小树林,那是柯尔托维奇伯爵的树林。树林后面就是符拉西奇的土地。
从教堂和伯爵的树林后面,有一大块乌云拢过来,乌云里不时现出苍白色的闪电。
“果然要下雨了!”彼得·米海雷奇暗想。“保佑我,主啊,保佑我。”
马跑得太快,不久就乏了,彼得·米海雷奇本人也累了。
带来风暴的乌云愤愤地瞧着他,仿佛劝他回家去。他有点心惊胆战了。
“我要对他们证明他们做得不对!”他鼓励自己。“他们会说这是自由恋爱,这是个人自由。可是自由就是克制,不是听凭情欲摆布。他们这么干,是放荡,不是自由!”
这时候,他来到伯爵的大池塘边上。由于天空有乌云,池水变成了深蓝色,阴森森的,池子里冒出一股潮气和绿苔的气味。小径旁边有两棵柳树,一棵老的和一棵小的,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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