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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天气好得很,”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说。
“好到了极点,……”四十个殉教徒同意说,恭恭敬敬地对着手心咳嗽一声。“您,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怎么会想起到这个地方来走一趟?”他用巴结的口气问,显然想搭讪。
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什么话也没回答。四十个殉教徒深深叹一口气,眼睛没看着我们,小声说:“我受苦纯粹是由于一个原因,我得为这对万能的上帝负责。嗯,当然,我是个堕落的、没出息的人,不过请您相信我的良心话,我目前连一小块面包也没有,比狗都不如。……请您原谅我这么说,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
西林没有听他讲话,用拳头支着自己的脑袋,想什么心事。教堂坐落在村街的尽头,高高的河岸上。我们隔着篱笆墙望去,可以看见那条河,看见对岸一片水淹的草地,看见一堆篝火冒出紫红色火光,有些黑色的人和马在篝火旁边活动。在篝火后面,再远一点,还有些灯火,那是个小村子。……那儿有人在唱歌。
河面上升起雾,草地上有些地方也有雾。一缕缕雾又高又细,象牛奶那么浓和白,在河面上徘徊,遮住星光,挂在柳树梢上。这一缕缕雾每分钟都变换花样,看上去好象有的互相拥抱,有的鞠躬,还有的举起胳膊来直对天空,就象教士穿着袖口肥大的法衣在祷告。……这一缕缕雾大概引得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想起鬼魂和已经死亡的人,因为他转过脸来对着我,带着忧郁的笑容问道:“告诉我,我亲爱的,为什么每逢我们想讲什么可怕的、神秘的、离奇的事,我们不从生活里找素材,却一定要到幽灵和鬼影的世界里去找呢?”
“可怕的东西就是不能理解的东西。”
“那么难道您理解生活?您说说看,莫非您对生活比对坟墓中的世界理解得清楚些?”
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坐得离我十分近,我的脸颊都能感到他在呼吸。在苍茫的暮色中,他那张又白又瘦的脸显得越发苍白,那把黑胡子显得比煤烟还黑。他的眼睛忧郁而坦诚,带点惊恐的神情,仿佛他要跟我讲一件什么可怕的事似的。他瞧着我的眼睛,用他那种照例带着恳求的声调接着说:“我们的生活和坟墓里的世界同样没法理解,同样可怕。
凡是怕鬼魂的人,就一定也怕我,怕那些灯火,怕天空,因为这一切,如果仔细想一下,就都不可理解,离奇,不下于从那个世界里来的阴魂。哈姆雷特王子没有自杀是因为他怕那些在他长眠时可能显现的幽灵。我喜欢他那段著名的独白,不过老实说,它从没触动过我的灵魂。我把您看做朋友,那就要对您老实承认:有的时候,我心里愁闷,幻想我死后的情景,我的幻想描绘过成千种极其阴暗的景象,把我自己弄得又痛苦又兴奋,象是梦魇,不过请您相信,在我看来,就连那情景,也并不比现实可怕。不消说,那些幻象是可怕的,可是生活也可怕。我呢,好朋友,不了解生活,怕生活。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也许我是个病态的、发了疯的人吧。在正常而健康的人看来,凡是他耳闻目睹的事情似乎他都了解,我呢,正好失去了这个‘似乎’,天天让恐惧毒害我自己。世界上有一种害怕旷野的病,我得的是一种害怕生活的病。每逢我躺在草地上,久久地看着一只昨天才出生、对什么都不了解的小甲虫,我就觉得它的生活充满恐惧,而且在它身上我看见了自己。
“不过您觉得可怕的究竟是什么呢?”我问。
“我觉得什么都可怕。我天生是个思想不深刻的人,不大关心死后的世界和人类命运之类的问题,向来很少想到那些深奥的事。我觉得可怕的,主要是我们谁也躲不开的日常琐事。我没法分清我的行动当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做假,这总使得我心慌。我体会到生活条件和教育把我限制在狭小、虚伪的圈子里,我的全部生活无非是天天费尽心机欺骗自己和别人,而且自己并不觉得。我想到我一直到死都摆脱不了这种虚伪,就心里害怕。今天我做一件什么事,可是到明天,我就会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原在彼得堡担任公职,后来害怕了。我到这儿来,为的是经营农业,可又害怕了。……我看出我们了解的事情很少,因此天天犯错误。我们往往不公道,对人造谣中伤,破坏彼此的生活,把我们的全部力量浪费在我们不需要的而且妨碍我们生活的无聊事情上。我觉得这种现象可怕,因为我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有谁需要这样做。我,好朋友,不了解人们,怕他们。我瞧着农民就害怕,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了什么崇高的目标在受苦,为了什么缘故生活下去。如果生活是快乐,那他们就是多余的和不需要的人。如果他们生活的目标和意义就在于贫困,就在于昏天黑地和无可救药的愚昧,那我就不明白这样活受罪有谁需要,为了什么缘故需要。不管什么人,不管什么事,我都不明白。比方说,您就费神了解一下这个人吧!”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指着四十个殉教徒说。“您仔细想想他吧!”
四十个殉教徒发现我们两个人都瞧着他,就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的空拳头咳嗽一声,说:“在好主人家里,我素来是忠心的仆人,而毛病全出在烧酒上。要是现在有人看得起我这个不幸的人,给我找个差事,那我就会吻神像戒酒。我说这话是算数的!”
教堂看守人走过我们旁边,大惑不解地瞧了我们一忽儿,然后去拉钟绳。钟响了十下,猛的打破了夜晚的沉寂,声音缓慢而悠长。
“想不到已经十点钟了!”德米特利·彼得罗维奇说。“我们也该走了。对了,我的好朋友,”他说,叹口气,“要是您知道我多么害怕我那些平淡的、日常的想法就好了,而这些想法本来似乎不应当有什么可怕的地方。我为了避免思考,就专心劳动来分我的心,干得筋疲力尽,夜里好睡得酣畅。对别人来说,儿女和妻子显得稀松平常,可是他们对我来说却是沉重的压力,好朋友!”
他用手抹一抹脸,干咳一声,笑起来。
“要是我能对您说一说我在生活里扮着一种什么样的傻瓜角色,那才有意思呢!”他说。“大家都对我说:您有可爱的妻子,有可爱的孩子,您自己也是个挺好的家长。他们都以为我十分幸福,羡慕我。既然讲到这里,那我索性私下里对您说了吧:我那幸福的家庭生活纯粹是可悲的误会,我怕它。”
他那张苍白的脸由于苦笑而变得难看了。他搂住我的腰,小声说下去:“您是我真诚的朋友,我信任您,深深地尊敬您。天赐给我们友谊,是要我们开诚相见,让我们摆脱那些压在我们心头的秘密。请允许我利用您对我的友好感情来把事情的真相统统告诉您。我这种家庭生活依您看来十分美满,其实它却是我主要的不幸,使我恐惧的主要方面。我的婚姻是古怪而愚蠢的。应当告诉您,婚前有两年光景,我一直着魔似地爱着玛霞①,追求她。我向她求过五次婚,她都拒绝了,因为她对我根本就不感兴趣。到第六次,我被爱情折磨得晕头转向,就在她面前跪下,象乞讨似地向她求婚,她就同意了。……她是这样对我说的:”我不爱您,可是我会对您忠实。……‘我欢天喜地接受了这样的条件。那时候我懂得这话是什么意思,可是现在,我当着上帝起誓,我不懂了。’我不爱您,可是我会对您忠实‘,这话是什么意思呢?这是一团雾,一片黑。
……我现在仍旧跟婚后第一天那样热烈地爱她,可是我觉得她仍旧对我冷淡,每逢我走出家门,她大概暗暗高兴。她究竟爱不爱我,我拿不准,我不知道,我完全不知道,可是事实上,我们却住在一个房顶底下,彼此用‘你’相称,睡在一块儿,有儿有女,我们的财产归两个人共有。……那么这是什么意思呢?为什么缘故要这样?您能理解吗,好朋友?残忍的考验啊!我一点也不明白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我时而恨她,时而恨自己,时而恨我们两人,我的脑子里乱七八糟,我折磨自己,弄得自己头昏脑涨,她呢,仿佛故意跟我捣乱似的,反而一天天漂亮起来,变得叫人暗暗称奇。……我觉得她的头发美极了,她那笑靥任什么女人也比不上。我爱她,可又知道这种爱是没有希望的。对一个跟你生过两个孩子的女人,你的爱情居然没有希望!难道这种事可以理解?不可怕?难道这不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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