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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第二个家庭包括我和我的妻子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她住在楼下,占据楼下所有的房间。她在楼下吃饭,睡觉,招待客人,完全不关心我怎样吃饭,怎样睡觉,招待一 些什么客人。我们的关系平平常常,并不紧张,然而冷淡,空虚,乏味,如同那些早已彼此疏远因而即使一个住在楼上一 个住在楼下也没法互相亲近的人一样。先前娜达丽雅·加甫利洛甫娜在我心里激起的那种热烈而又不安宁的爱情,时而甜蜜,时而又象艾草那么苦,如今却不复存在,就连往日的口角、高声的谈话、责难、抱怨、突然发作的憎恨也已经不存在了(这类发作照例这样结束:我妻子出国旅行或者回娘家去了,我呢,给她稍稍汇一点钱去,不过汇钱的次数很多,为的是要常常刺痛我妻子的虚荣心)。我那骄傲的、爱面子的妻子和她的亲属是靠我的钱养活的,我妻子虽然心里不愿意,却没法拒绝我的钱,这使我心中暗暗痛快,成为排解我的愁闷的唯一安慰了。现在,每逢我们偶尔在楼下过道上或者院子里相遇,我总是点一点头,她也有礼貌地笑一笑。我们谈到天气,说眼下似乎该装双层窗子⑤了,又说有人坐着马车,响着铃铛,顺着堤坝走过去;同时我在她的脸上看出这样的表情:“我对您是忠实的,不会破坏您十分珍爱的您那好名声;您呢,也聪明,不来搅扰我,我们谁也没有对不起谁。”
我对自己反复说:爱情早已在我心里熄灭,我太专心干我的工作,没法认真考虑我对妻子的态度了。可是,唉,这只是我那么想罢了。每逢我的妻子在楼下大声说话,我却注意地听她的说话声,虽然连一个字也听不清。她在楼下弹钢琴,我老是站起来听。遇到她要坐马车出门或者骑马外出,我就走到窗前,等着她从正房走出来,看她怎样坐上马车或者骑上马,从院子里走出去。我觉得我的灵魂里起了一点变化,我生怕我的眼神和我脸上的神情会流露出来。我目送妻子外出,然后盼她回来,好在窗子里再看见她的脸、肩膀、皮大衣、帽子。我心里寂寞,凄凉,为某种事物无限地惋惜,有心趁她不在家到她那些房间里走一走,巴不得我和我的妻子由于性情不合而不能解决的问题赶快靠自然法则来自动解决,也就是,这个美丽的二十七岁女人赶快变老,我的头发赶快变白变秃。
有一回正吃早饭,我的管家符拉季米尔·普罗霍雷奇报告我说,彼斯特罗沃村的农民们已经开始把铺在房顶上的干草揭下来喂牲口了。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瞧着我,现出惊骇和困惑的神情。
“我有什么办法呢?”我对她说。“势孤力单呀。我还从来没有感到过象现在这样孤单。我情愿付出昂贵的代价,只求在全县哪怕只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也行。”
“那您把伊凡·伊凡内奇请来吧,”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说。
“真是的!”我想起来,高兴了。“这倒是个办法! c′ est raison⑥,”我象唱歌似的说着,一边走回书房去给伊凡·伊凡内奇写信。“ c′ est raison , c′ est raison……”
「注释」
①在西伯利亚。
②在俄语中,索包尔的意思是“黑貂”。
③法国女人名。
④巴威尔的爱称。
⑤冬天为了御寒而在窗子外面加装一层窗子。
⑥法语:这话有道理。
。。
《妻子》二
二
原先,在二十五年到三十五年以前,有许许多多熟人在这所房子里喝酒,吃饭,参加化装舞会,谈情说爱,结婚,絮絮叨叨讲自己所养的良种猎犬和骏马,如今这一大群人却只剩下伊凡·伊凡内奇·布拉京一个还活在人世了。原先他很好活动,谈锋健,嗓门高,易于堕入情网,以思想激烈,面部有一种不但使女人入迷而且也使男人入迷的特别表情而出名。可是现在他衰老、发胖了,等着寿终正寝,谈不到什么思想和表情了。他接到我的信,第二天傍晚就来了,那时候饭厅里的仆人刚刚端来茶炊,矮小的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正在切柠檬。
“我见到您很高兴,我的朋友,”我快活地说,迎着他走过去。“不过您越发胖了!”
“我这不是胖,而是肿,”他回答说。“我是让蜜蜂蜇了。”
这个自己嘲笑自己肥胖的人带着随随便便的态度伸出两条胳膊搂住我的腰,把他那柔软的、额头上象乌克兰人那样挂着一绺头发的大脑袋放在我的胸口上,发出一串尖细苍老的笑声。
“您倒越发年轻了!”他一面笑一面说。“我不知道您是用什么颜料染您的头发和胡子的,应该给我一点才是。”他呼哧呼哧地喘气,搂住我,吻我的脸。“应当给我一点才是,……”他说。“不过,亲爱的,您四十岁了吧?”
“哎,我已经四十六了!”我笑起来。
伊凡·伊凡内奇身上有烛油和厨房里的气味,这气味正好跟他相称。他那肥大、臃肿、呆笨的身躯上紧绷着一件很长的礼服,类似马车夫的长袍,没有纽扣,只有钩子和钩眼,腰身很高;如果他身上有花露水的香气,那倒会叫人奇怪了。
他的双层下巴上生着一丛类似牛蒡的胡子,很久没有刮过,肤色发青;他的双眼凸出,他的呼吸总是喘咻咻的,他全身笨拙而邋遢,他的嗓音、笑声和话语都不好听,总之,凭着这些,人很难认出他就是当年本县的丈夫们担心妻子被他勾去魂的那个身材匀称、招人喜欢、谈吐不俗的人。
“我很需要您,我的朋友,”我说,这时候我们在饭厅里坐下来喝茶。“我有心组织一个赈济饥民的机构,不知道该怎么样着手做起。那么,您也许肯费神出个主意。”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说,叹口气。
“对,对,对。……”
“我本来不想惊动您,可是说真的,最亲爱的朋友,这儿除了您,我另外简直再也找不到人了。您知道这儿的人都是什么路数。”
“对,对,对。……是啊。……”
我心里暗想:目前要商量的是一件严肃的正事,每个人,不论处于什么地位,也不论私人关系怎样,都可以参加,那我何不把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请来呢?
“ tres faciunt collegium!①”我快活地说。“我们把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请来,怎么样?您看如何?费尼雅,”我转过身去对女仆说,“请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到楼上我们这儿来一趟,如果可能的话,马上就来。就说有很要紧的事。”
过了一忽儿,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来了。我站起来迎接她,说:“原谅我们惊动您, natalie②。我们正在这儿讨论一件很重要的事,我们高兴地想到我们可以借重您来出些好主意,您是不会拒绝我们这种要求的。请坐。”
伊凡·伊凡内奇吻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的手,她吻他的前额。然后大家在桌子边坐下,他含着眼泪愉快地瞧着她,向她那边探过身子,又吻她的手。她穿一件黑色连衣裙,头发梳得很仔细,身上带着新洒过的香水的气味,显然她正打算出外拜客或者等人来访。刚才她走进饭厅,毫不拘束,和蔼地对我伸出一只手,而且象对伊凡·伊凡内奇那样对我做出有礼貌的笑脸,这使我满意。然而她讲话的时候,不住地活动手指头,常常猛的往椅背上一靠,吐字很快,这种讲话和动作的浮躁姿态惹得我不痛快,使我想起她的故乡敖德萨,当初我跟那儿的男男女女交往,他们俗不可耐的风度就惹得我厌烦。
“我想为那些饥饿的人做点事,”我开口了,然后沉默一 忽儿,继续说:“不消说,钱是大事,然而只限于捐款,就此心满意足,那却无异于逃避最主要的麻烦事。帮助饥民应当表现在出钱上,可是主要的却应当表现在正确而认真的组织上。朋友们,让我们来想一想,出点力吧。”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用探问的眼光瞧着我,耸耸肩膀,意思好象是说:“这种事我哪儿懂呢?”
“是啊,是啊,饥饿,……”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
“真的。……是啊。……”
“情况是严重的,”我说,“必须进行火速的赈济。我认为,在我们目前要制定的种种原则当中,头一条就应该是火速。要照军人那样,手急眼快,猛打猛攻。”
“是啊,要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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