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是啊。……”
“情况是严重的,”我说,“必须进行火速的赈济。我认为,在我们目前要制定的种种原则当中,头一条就应该是火速。要照军人那样,手急眼快,猛打猛攻。”
“是啊,要快,……”伊凡·伊凡内奇带着倦意,无精打采地说,仿佛快要睡着似的。“可是没有办法呀。庄稼没有收成,空话有什么用。……再怎么手急眼快,猛打猛攻也还是不行。……这是天时不正。……人总拗不过上帝和命运啊。
……“
“是的,然而要知道,人有头脑就是为了跟天时做斗争。”
“啊?是呀。……这话对,对。……是呀。”
伊凡·伊凡内奇拿出手绢蒙住鼻子,打了个喷嚏,精神振作起来,仿佛刚刚睡醒似的,瞧一瞧我和我的妻子。
“我那儿也是一点收成也没有,”他说,尖声笑起来,调皮地眫眫眼睛,好象这种事实际上很滑稽似的。“钱嘛,没有,粮食呢,也没有,可是院子里满是工人,就跟谢烈美契耶夫伯爵家里一样。我打算把他们赶出去,可又好象于心不忍。”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笑起来,开始问伊凡·伊凡内奇家里的事。有她在场,我感到愉快,这是很久以来都没有感到过的。我不敢看她,免得我的目光会泄露我心底的感情。
我们的关系已经僵到这样的地步:这种感情反而会显得突兀而且可笑了。我妻子跟伊凡·伊凡内奇有说有笑。尽管她待在我的房间里,尽管我没笑,她却一点也不觉得拘束。
“那么,朋友们,我们怎么办呢?”我等到他们刚一停嘴就开口问道。“我认为,首先我们要赶快征集捐款的人。 natalie,我们写信给我们那些在京城和敖德萨的朋友们,要求他们捐款。等我们募到少数款项,我们就着手买粮食和牲口饲料。
至于您,伊凡·伊凡内奇,请您费心着手分配赈款。我们指望您在各方面发挥您原有的精明强干的作风,我们只斗胆表示一点愿望,就是您在分发赈款以前,先要到当地仔细了解一下所有的情况。此外,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那就是要认真监督,使得粮食仅仅发给真正急需的人,绝不发给酒鬼、懒汉、倒卖粮食的人。“
“是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
“对,对,对。……”
“哎,跟这种糟老头子什么事也谈不成,”我暗想,生气了。
“这些挨饿的人闹得我腻烦死了,滚他们的!他们老是愤愤不平,老是愤愤不平,”伊凡·伊凡内奇接着说,吮着柠檬皮。“挨饿的人对吃饱的人总是愤愤不平。有粮食的人呢,也对挨饿的人愤愤不平。是啊。……人一挨饿就昏了头,变得糊涂,变得野蛮了。饥饿可不是闹着玩的事。挨饿的人又说粗话,又偷东西,也许还要做出更糟的事。……人得理解这些才行。”
伊凡·伊凡内奇喝茶呛着了,咳嗽起来,随后发出象耗子叫那样尖锐的笑声,笑得他喘不过气来,浑身发颤。
“‘波尔塔瓦近郊发生过战役!’③
“他吃力地说。他又笑
又咳嗽,这就妨碍他说话,只有摆动两只手的份儿了。“‘波尔塔瓦近郊发生过战役!’那是在农奴解放④以后大约过了三 年,我们这儿两个县里都闹饥荒,如今已经去世的费多尔·费多罗维奇有一次坐车到我家来,约我到他那儿去。‘走吧,走吧,’他纠缠不休,就象拿刀架在我脖子上一样。‘行,走就走,’我说。好,我们就走了。这发生在傍晚,天正下雪。
一直到夜里,我们的马车才走到离他庄园不远的地方,可是忽然间,树林里发出砰的一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嘿,他娘的!’……我跳下雪橇,一看,黑地里有个人朝我跑过来,膝盖没在雪里。我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就象这个样子,一 拳打掉他手上的武器,随后又来了一个,我照准他的后脑壳给一拳,那个人哼了一声,鼻子朝下扑在雪地里。那时候我身强力壮,手也重,我一个人抵挡他们两个,再一看,费嘉⑤正骑在第三个人身上。我们就把这三个坏蛋都抓住,把他们的手倒绑在背后,免得他们再对我们捣乱,然后把这几个蠢货带到厨房里。我们又恨他们,又不好意思看他们:这都是些熟识的农民,好人,谁都会觉得他们可怜。他们呢,简直吓呆了。一个哭着讨饶,一个看上去象头野兽,破口大骂,一 个跪下祷告上帝。我就对费嘉说:别怨恨他们,放了他们这些混蛋吧!他就让他们吃饱,给他们每人一普特面粉,放了他们:“走你们的路吧!‘事情就是这样的。……祝他升到天堂,永久安息!他明白事理,并没有愤愤不平,可是有些人却愤愤不平,坑害了多少老百姓啊!是啊。……单是克洛奇科夫酒店一案就有十一个人给送去做苦工了。是啊。……现在呢,你看,也有这种事。……法院侦察官阿尼西英上星期四在我家里过夜,给我讲起一个地主的事。……是啊。……这个地主家谷仓的墙夜里给人捣毁,有二十大袋黑麦被人偷走了。到早晨地主知道家里出了刑事案,就马上给省长打电报,然后又给检察官打电报,给县警察局长打电报,给法院侦察官打电报。……当然,大家都怕这种惹事生非的人。……长官们紧张起来,闹得天下大乱。有两个村子受到了搜查。”
“容我插一句嘴,伊凡·伊凡内奇,”我说。“我就有二十 大袋黑麦被人偷去了,是我给省长打了电报。我还往彼得堡打了电报。可是这完全不是象您所说的那样,出于惹事生非,也不是因为我愤愤不平。我对任什么事情都是首先从原则上看问题的。盗窃,不论是吃饱的人还是挨饿的人干的,在法律上并没有分别。”
“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支吾道,发窘了。
“当然。……对,是啊。……”
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脸红了。
“有这样一些人,……”她说,可又住了口;她极力按捺自己,装得全不在意,可又忍耐不住,用一种我十分熟悉的憎恨神情直视着我。“有这样一些人,”她说,“饥饿和人间的痛苦之所以存在,对他们来说,只是给他们一个机会,好让他们向这些受苦的人发泄一通自己那恶劣和无聊的脾气罢了。”
我心慌了,耸了耸肩膀。
“我是想一般地谈谈,”她接着说,“有些人十分冷漠,根本缺乏怜悯心,然而这种人偏不肯放过人间的痛苦,偏要插一杠子,生怕人家缺了他们也能办事。对他们的虚荣心来说,没有一种东西是神圣的。”
“有些人,”我轻声说,“他们固然具有天使般的性格,可是他们表白自己出色的思想所采取的方式,却使人难于分清他们到底是天使还是敖德萨市场上的女小贩。”
我承认,这话说得并不中肯。
我妻子瞧了我一阵,看样子她好象费了不小的劲才没有还嘴。她先是无端地发脾气,随后又对我想帮助饥民的愿望发表一通不恰当的宏论,这至少是不得体的。先前我请她上楼来,原是期望她对我和我的意图会采取完全不同的态度。我不能确切地说明我期望的究竟是什么,可是那种期望使我生出愉快的激动心情。不过现在我看得出,再谈那些饥民却显得困难,而且也许不识趣了。
“是啊,……”伊凡·伊凡内奇不得当地喃喃道。“商人布罗夫有四十万家财,也许还不止此数。我就对他说:”你拨出一二十万来周济挨饿的人吧,和我同名的先生。反正你要死的,你死了,那些钱是带不走的。‘他生气了。可是话说回 来,人人都要死的。死亡可不是闹着玩的啊。“
紧跟着又是沉默。
“这样看来只有一个办法,只好独自一人动手干了,”我说,叹一口气。“这真是所谓势孤力单。哦,好吧!那我试一 试孤军作战就是。也许对饥饿作战倒比对冷漠作战顺利得多呢。”
“有人在楼下等我,”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说。她从桌旁站起来,转过身对伊凡·伊凡内奇说:“那么过一忽儿您到楼下我那边去坐坐吧?我还不想跟您告别呢。”
她就走了。
伊凡·伊凡内奇已经喝第七杯茶了,喘吁吁的,吧哒着嘴唇,时而吮自己的唇髭,时而吮柠檬皮。他带着昏睡的样子,无精打采地唠唠叨叨。我没有听他讲话,只盼着他走。最后,他露出他到我这儿来似乎纯粹是为了饱喝一顿茶的神情,站起来,开始告辞。我送他出去,说:“那么,您没有给我出什么主意。”
“啊?我是个糟老头子,头脑不中用了,”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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