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是个糟老头子,头脑不中用了,”他回答说。“我能出什么主意呢?您呢,也不该操这份心。……真的,我不知道您为什么要操这份心。您别操心了,我亲爱的!真的,什么事也没有,……”他亲热而诚恳地小声说,把我当做孩子似的安慰我。“真的,什么事也没有!……”“怎么会‘什么事也没有’呢?农民已经把房顶上的干草揭下来,而且据说有的地方闹伤寒了。”
“哦,那又怎么样呢?来年会有收成,会有新房顶的。即使我们害伤寒死了,我们死后也还会有另外的人活着。反正人人都得死,不是现在就是以后。您别操心了,我的美男子!”
“我不能不操心,”我生气地说。
我们在灯光微弱的前厅里站住。伊凡·伊凡内奇忽然抓住我的胳膊肘,打算说一句分明很重要的话,默默地看了我半分钟。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他轻声说,他那张呆板的胖脸上和他那对深色的眼睛里,突然现出当初那种使他出过名的特别神情,这神情也确实动人。“巴威尔·安德烈伊奇,我凭朋友的身份对您说:改一改您的脾气吧!跟您很难相处!好朋友,很难相处!”
他定睛瞧着我的脸。他那种优美的神情消失了,眼光昏沉了,他无精打采,喘着气,嘟哝说:“是啊,是啊。……原谅我这个老头子。……我在胡说八 道。……是啊。……”他沉甸甸地走下楼梯,张开两条胳膊好稳住身子,把他那肥大的后背和通红的后脑壳直对着我,给我留下一个活象螃蟹的不愉快印象。
“您应该出外走一趟才是,阁下,”他唠叨说。“到彼得堡去,或者出国去。……您何必住在这儿,虚度黄金般的岁月呢?您是个年轻人,健康,有钱。……是啊。……哎,要是我年轻一点,我就会象兔子似的跑掉,逍遥自在一番!”
「注释」
①拉丁语:三个人就凑成一个会了!
②法国人名,相当于俄国的娜达丽雅。
③这是一首由不著名的俄国诗人莫尔恰诺夫(1809—1881)作词的歌曲的第一句。这首歌曲写的是在俄国和瑞典之间进行的北方战争(1700—1721)中俄军在波尔塔瓦获胜的事。此处借喻由广大群众参与的轰动一 时的事件。——俄文本编者注
④指一八六一年沙皇颁布农奴解放令。
⑤费多尔的爱称。
。。
《妻子》三
。
三
我的妻子突然发脾气,这就使我想起了我们的夫妇生活。
以前,每次发过脾气以后,我们照例难忍难熬地要去找对方,等到我们见了面,就让我们心上日积月累的炸药统统爆发出来。现在,伊凡·伊凡内奇走后,我也还是一心想去找她。我打算下楼去对她说:她喝茶那当儿的举动侮辱了我,她心狠,她肤浅,她凭小市民的头脑永世也休想了解我说的话和我做的事。我在那些房间里走了很久,寻思该对她说些什么话,揣测她会回答我什么话。
我感到,在今天傍晚伊凡·伊凡内奇走后,近来使我腻烦的那种心神不宁的情绪,以一种特别恼人的形式表现出来。
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个劲儿地走啊走的,同时专挑那些灯火通明的房间走进走出,常常靠近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坐着的房间。我的心情很象当年坐船在德意志海上遇到风暴,人人害怕既没有载货又没有压舱物的轮船会翻掉的时候我所体验到的那种心情。这天傍晚我才明白我的心神不宁的情绪并不是以前我所想的那种幻灭感,而是另外一种东西,至于那究竟是什么,我却不明白,这就使得我越发烦躁了。
“我要去找她,”我决定。“借口是可以编造的。我就说我要找伊凡·伊凡内奇就行了。”
我走下楼,不慌不忙地踩着地毯穿过前厅和大厅。伊凡·伊凡内奇坐在客厅里一张长沙发上,又在喝茶,唠叨。我的妻子站在他对面,扶着一把圈椅的椅背。她脸上有一种安静的、入迷的、依顺的神情,就跟人们倾听疯修士或盲信者讲话,揣测他们那些无聊的话语和唠叨里隐含着什么特殊的意义一样。我觉得我妻子的神情和姿态有点精神病人或者修女的味道,她那些不高的、半明半暗的、十分温暖的房间以及古老的家具、在笼子里睡熟的鸟、天竺葵的香气,总使我联想到女修道院长或者年老而笃信宗教的将军夫人的房间。
我走进客厅。我妻子既没有表现惊奇,也没有表现慌张,光是严厉而镇静地瞧着我,仿佛知道我会来似的。
“对不起,”我柔声说。“您还没走,我很高兴,伊凡·伊凡内奇。刚才在楼上我忘记问您:您知道我们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的本名和父名吗?”
“安德烈·斯坦尼斯拉沃维奇。是啊。……”“erci,”我说,从衣袋里拿出小本子,记下来。
接着是沉默,在沉默当中我的妻子和伊凡·伊凡内奇大概在等我走。我的妻子不相信我要打听地方自治局执行处主席的名字,这我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了。
“那么我要走了,美人儿,”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这时候我已经在客厅里走了一两个来回 ,在壁炉旁边坐下了。
“不,”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很快地说,碰一碰他的手。“再坐一刻钟。……我求求您。”
她分明不愿意没有外人在座,单独跟我待在一块儿。
“好吧,我也等一刻钟就是,”我想。
“哦,下雪了!”我说,站起来,看着窗外。“好一场雪!
伊凡·伊凡内奇,“我接着说,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我很惋惜我自己不是猎人。我想象得出,在这种下雪天追逐兔子和野狼是多么痛快!“
我妻子站在原地不动,也没回过头来,光是斜起眼睛跟踪我的动作,从她的神情看来,好象我衣袋里藏着尖刀或者手枪似的。
“伊凡·伊凡内奇,您好歹带我去打一回猎吧,”我接着柔声说。“我会十分十分感激您的。”
这时候有客人走进客厅里来。他是一位我不认识的先生,年纪四十上下,又高又壮,头顶光秃,生一把淡黄色大胡子和一对小眼睛。凭他肥大而有皱褶的大衣,凭他的风度看来,我觉得他是个教堂里的诵经士或者教员,可是我妻子向我介绍说,他就是索包尔医师。
“跟您相识很高兴,很高兴!”医师用男高音大声说,紧紧握住我的手,天真地微笑着。“很高兴!”
他在桌旁坐下,拿起一杯茶,大声说:
“您这儿或许有罗姆酒或者白兰地吧?劳驾,奥丽雅,”他对使女说,“到柜子里找一下。我冻坏了。”
我又在壁炉旁边坐下,看着,听着,偶尔在大家谈话当中插一句嘴。我妻子对客人们做出殷勤的笑脸,尖起眼睛盯住我,如同盯住野兽似的。有我在场,她觉得苦恼,这在我心里引起嫉妒、烦恼和有意使她痛苦的顽强愿望。我暗想:我的妻子啦,这些舒适的房间啦,壁炉旁边那一小块暖和地方啦,本来都归我所有,而且很久以来一直是我的,可是不知什么缘故,这个头脑昏聩的伊凡·伊凡内奇或者索包尔对这些东西倒比我有更大的权利。现在我不是站在窗口看到我的妻子,她就在我身边,在普通的家庭氛围中,而这种氛围是我眼前上了年纪的时候所需要的。尽管她恨我,我却恋着她,就跟从前我小时候恋我的母亲和奶妈一样。我觉得虽然如今我临近老年,可是我比以前更纯洁,更高尚地爱她了。也正因为这个缘故,我才想走近她,用鞋后跟更加使劲地踩她的鞋尖,让她吃一下苦,同时我却微微地笑。
“叶诺特先生①,”我转过身去对医师说,“我们县里有几个医院?”
“索包尔,……”我妻子纠正说。
“有两个,先生,”索包尔回答说。
“那么每个医院里一年要死多少人?”
“巴威尔·安德烈伊奇,我有话要跟您讲,”我妻子对我说。
她向客人们告个罪,走到隔壁房间去了。我站起来,跟着她走出去。
“您马上回到楼上您的房间去,”她说。
“您太无礼了,”我说。
“您马上回到楼上您的房间去,”她又尖刻地说一遍,带着憎恨的神情瞧我的脸。
她站得那么近,要是我略微弯下一点腰,我的胡子就会碰着她的脸。
“不过,这是怎么回事?”我说。“我什么地方忽然出毛病了?”
她下巴开始发抖,匆匆忙忙擦一下眼睛,顺便照了照镜子,小声说:“老一套又来了。您,当然,是不肯走的。好,那也随您的便。我自己走,您留在这儿好了。”
她带着果断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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