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您的便。我自己走,您留在这儿好了。”
她带着果断的脸色回到客厅,我呢,耸动着肩膀,极力做出讥诮的笑容,也回到客厅。这儿已经来了新的客人,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和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人。我没有跟新客人打招呼,也没有向旧客人告辞,就走回我的房间去了。
自从喝茶的时候出了点事,后来在楼下又接连出了一些事以后,我心里才明白:近两年来我们已经开始淡忘的我们那种“家庭幸福”,由于一些微不足道的无聊原因,如今卷土重来了。不论我或者我的妻子,都没法制止自己。我依据往年的经验来下判断,这种憎恨一旦爆发,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出现一种可憎的局面,打乱我们生活的全部秩序。我开始在我那些房间里走来走去,同时暗想:这样看来,这两年我们并没变得聪明点,冷静点,沉稳点。这样看来,又要有眼泪啦,嚷叫啦,咒骂啦,皮箱啦,出国啦,然后就是连绵不断的、病态的恐惧,生怕她在那边,在国外,跟意大利或者俄国的花花公子相好,玷辱我的名声,随后又是我拒绝给她身分证,又是信札往返,又是彻底的孤独,又是对她的想念,于是,五年之后,我衰老,头发灰白了。……我走来走去,暗自想象一种不可能的事:她又漂亮又丰满,搂着一个我不认得的男人。……我这才相信,这种事是势必要发生的,就抱着绝望的心情问自己:为什么过去,在长年的吵架当中,我没有一次对她提出过离婚呢?或者,为什么她当时没有一下子离开我,从此不回来?为什么?如果是那样的话,现在我就不会对她眷恋,不会有憎恨和不安,我就会平心静气,什么也不想,专心做我的工作,过完一辈子了。……一辆挂着两盏灯的马车驶进院子,随后又来了一辆由三 匹马拉着的、宽大的雪橇。显然我的妻子在举办晚会。
午夜以前,楼下一直安安静静,我什么也没听见,可是到了午夜,椅子纷纷挪动,餐具玎珰乱响。这样看来,楼下开晚饭了。后来,椅子又纷纷挪动,我隔着地板听到一片喧哗声,他们似乎在欢呼。玛丽雅·盖拉西莫芙娜已经睡觉了,整个楼上只有我一个人。客厅墙上挂着的那些肖像画上,我的祖先们,那些渺小而残忍的人,瞪起眼睛瞧着我。我书房里那盏灯映在窗玻璃上,不愉快地眫着眼。我对楼下的种种情形生出又羡慕又忌妒的心情,一面听一面想:“我是这儿的主人,只要我有心,我就能在一分钟里把这伙可敬的人统统赶走。”可是我知道这是胡思乱想,我没法赶走任何人,“主人”这两个字毫无意义。人尽可以随自己的高兴,认为自己是主人,结过婚,有钱,担任少年侍从,可是却不知道这有什么意义。
晚饭后,楼下有个男高音唱起歌来。
“其实,并没有出什么了不得的事!”我说服自己。“我何必这么激动呢?明天我不到楼底下去找她就行了,我们的争吵也就结束了。”
一点一刻,我走去睡觉。
“楼下客人都散了吗?”我问阿历克塞说,他在给我脱衣服。“是的,老爷,散了。”
“刚才他们为什么欢呼?”
“阿历克塞·德米特利奇·玛霍诺夫捐给挨饿的人一千普特面粉和一千卢布现款。还有一位老太太,我不知道她老人家的姓名,答应在她的庄园上办一个食堂,供一百五十个人吃饭。谢天谢地。……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当下决定,要所有的老爷太太每星期五来聚会一次。”
“就在这儿楼底下聚会?”
“是的,老爷。晚饭以前,他们念过一张单子:从八月起到今天,娜达丽雅·加甫利洛芙娜已经收齐八千卢布,粮食除外。谢天谢地。……我是这样想,大人,要是太太肯为拯救她的灵魂多费点心,那她还会收到许多钱。这儿阔人多的是。”
我把阿历克塞打发走,然后吹熄灯火,拉过被子来,蒙住头。“其实,我又为什么这样心神不宁呢?”我想,“是什么力量推动我,象灯蛾扑火似的,去为挨饿的人们奔忙?是啊,我并不认识他们,也不了解他们,从来都没见过他们,也不喜欢他们。那么这种心神不宁是怎么来的呢?”
我忽然在被子底下抬起手来,在胸前画个十字。
“不过,她是怎么回事呢?”我想到我的妻子,对自己说。
“她瞒着我,在这所房子里办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委员会。何必瞒着我?为什么他们串通一气?我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他们呢?”
伊凡·伊凡内奇说得对:我得离开此地才对!
第二天我醒过来,就下定决心:干脆走掉。昨天的种种情形,例如喝茶时候的谈话啦,我的妻子啦,索包尔啦,晚饭啦,我的恐惧啦,都使我十分苦恼。我暗自庆幸很快就可以脱离这个环境,不会再为那些事伤脑筋了。我喝咖啡的时候,总管符拉季米尔·普罗霍雷奇冗长地向我报告各种事务。
他把最愉快的消息留到最后讲出来。
“那些偷我们黑麦的贼已经捉到了,”他报告说,微微笑着。“昨天法院侦讯官在彼斯特罗沃村抓走三个农民。”
“滚出去!”我勃然大怒,对他喊道。我无缘无故拿起装饼干的筐子,往地板上一摔。
「注释」
①浣熊先生(叶诺特在俄语里的原意是“浣熊”)。
x
《妻子》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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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早饭后,我搓着手暗想:我得上我妻子那儿去一趟,通知她说我要离开此地。不过,干吗要去通知?谁要知道这种事?接着,我又回答自己说,这种事固然谁也不想知道;但是为什么不去跟她说一声呢,更何况这个消息不会给她别的,只会使她愉快?再者,昨天吵过架,现在一句话也不说就走掉,未免不大妥当,她也许会以为我怕她,说不定她还以为这是她把我从我家里排挤出去的,心里会很不好受呢。我也不妨通知她,说我捐助五千,并且在组织工作方面给她提出一些意见,预先警告她说,她由于缺乏经验,干这样复杂而责任重大的工作可能造成极其可悲的后果。一句话,我一心想去找我的妻子。我想出各种借口好去找她,这时候我心里已经打定主意,非去见她不可。
我走去找她的时候,天还亮着,没有点灯。她在她的工作室里坐着,那个房间是客厅和寝室之间的一个穿堂屋。她坐在桌旁,低着头,正在很快地写什么东西。她一看见我,就打了个哆嗦,从桌旁走过来,站住,从她的姿势看得出,她好象要拦住我,不许我去碰她的纸似的。
“对不起,我只耽搁您一忽儿工夫,”我说,不知为什么发窘了。“我偶然听说您, natalie,正在办理赈济饥民的事。”
“是的,我在办。不过这是我的事,”她回答说。
“对,这是您的事,”我柔声说。“我为这件事高兴,因为它完全合乎我的心意。我请求您允许我参加这个工作。”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您参加,”她回答说,眼睛看着一 旁。
“这是为什么, natalie?”我轻声问道。“为什么呢?我也穿得暖,吃得饱,也想帮助挨饿的人。”
“我不知道您跟这件事有什么相干,”她说,冷冷地一笑,耸起一个肩膀。“谁也没有请您干这个工作。”
“也没有人来请您啊,可是您在我家里却办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委员会!”我说。
“有人来要求过我,不过您可以相信我的话:不论什么时候也不会有人来要求您。请您到人家不认识您的地方去帮助人吧。”
“看在上帝份上,不要用这种口气跟我讲话。”
我极力表现得温和,用尽我心灵的全部力量要求我自己不要失去冷静。起初的几分钟,我在妻子身旁感到很愉快。有一种柔和的、家庭的、青春的、女人的、极其优雅的气息向我扑来,这些正是我在楼上以及一般说来我在生活里所十分缺乏的。我妻子穿一件粉红色法兰绒的宽大连衣裙,这使她显得分外年轻,而且给她那种急促而且有的时候显得突兀的动作添上了柔和的色彩。她那头好看的黑发,以前我一看见,心里就会生出热情,此刻却由于她坐在那儿低头写了很久,已经披散开来,显得很乱,不过这样一来我倒觉得越发蓬松漂亮了。可是话说回来,这一切都平平常常,甚至到了庸俗的地步。我面前站着的是一个普通的女人,也许并不美丽,也不优雅,不过她是我的妻子,以前我跟她一块儿生活过,要不是她那种不幸的性格,也许直到今天还跟她生活在一块儿呢。她要算是全世界我所爱的唯一的人了。如今我在临动身以前,知道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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