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房间里放着花园里用的长凳,……”伊凡·伊凡内奇唠叨说。“现在再也没有人跳玛祖卡舞了。……我就把房间锁上了。”
传来一片嘈杂声。原来索包尔医师来了。他冷得搓手,理顺他那潮湿的胡子,这当儿,我看出来:第一 ,他生活得很乏味,所以看见伊凡·伊凡内奇和我很高兴;第二 ,他是个头脑有点简单的天真汉。他瞧着我,从他的神情看来,好象我很高兴跟他见面,对他很感兴趣似的。
“我有两夜没睡了!”他说,天真地瞧着我,理顺他的胡子。“有一夜是忙着接生,有一夜让臭虫咬了个通宵,我是在农民家里过夜的。您知道,我困得要命。”
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拉进饭厅去,现出一种神情,仿佛这种事除了使我感到愉快以外不会有别的感觉。他那对天真的眼睛,他那件揉皱的上衣,他那个价钱便宜的领结,他那股碘酒的气味,给我留下不愉快的印象。我觉得好象到了下层社会。我们围着桌子坐下,他给我斟上白酒,我无可奈何地微笑着,喝下去。他在我的碟子上放一小块火腿,我乖乖地吃下去。
“ repetitio est m ater studiorum,②”索包尔说,匆匆喝下第二杯酒。“信不信由您,我看见了好人,心里一高兴,连睡意都没有了。我成了乡下人,在穷乡僻壤变野了,变俗了,可是,诸位先生,我仍旧是知识分子,我要诚恳地对你们说:没有人作伴可真难过啊!”
仆人端来凉的白乳猪加洋姜和酸奶油,随后是油腻滚烫的白菜汤,外加猪肉和荞麦粥,粥里腾起一股热气。医师仍旧说个不停,我马上就确信,他是个性格软弱、外表不整、遭际不幸的人了。他喝下三杯酒便醉了,不自然地活泼起来,吃很多东西,嗽喉咙,吧嗒着嘴唇,用意大利话称呼我“大人”。他天真地瞧着我,好象相信我很高兴看见他,听他讲话似的。他告诉我说,他早已跟他的妻子离婚,把四分之三的薪水拨给她用。她住在城里,带着孩子,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过活,他喜欢这些孩子。此外,他说他爱上一个寡妇,是个女地主,受过教育,可是他很少到她那儿去,因为他为工作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有空闲的时间。
“成天价不是守在医院里就是在赶路,”他说,“我可以向您起誓,大人,这是实情:不要说没有工夫去看我所爱的女人,就连读书也没有时间。十年以来我什么书也没读过!十 年啊,大人!讲到我的经济方面,那么请您问一声伊凡·伊凡内奇就知道了:有的时候连买烟草的钱都没有。”
“不过您在精神方面是愉快的,”我说。
“什么?”他问,眯起一只眼睛。“不,我们还是喝酒的好。”
我一面听医师讲话,一面按照我由来已久的习惯,用通常的尺度衡量他,看他是唯利是图者还是理想主义者,爱不爱卢布,是否有合群的天性等,可是没有一种尺度用得上,就连近似的也没有。说来奇怪,如果我光是听他说话,看着他,我倒十分清楚,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我一旦用我的尺度衡量他,那么尽管他为人坦率而朴实,却变成一个异常复杂、分辨不清、不可理解的人了。我问我自己:这个人会挪用别人的钱,辜负别人的信任,喜欢白白得来的面包吗?这个以前显得严肃重大的问题,现在却显得幼稚,肤浅,不该提了。
仆人送来馅饼,然后,我记得,他们每上一道菜就要停很长的一段时间,我们就利用这些空当喝果子露酒。他们前后送上来的菜有酱汁鸽子、杂碎、烤乳猪、鸭子、山鹑、花椰菜、甜馅饺子、乳渣加牛奶、果子羹,最后一道是果酱煎饼。起初,特别是白菜汤和粥,我吃得津津有味,到后来,却在随口吃东西,吞下去,苦笑,辨不出滋味了。由于那盘热汤和房间里的闷热,我脸上烧得厉害。伊凡·伊凡内奇和索包尔也脸红了。
“为您太太的健康干杯,”索包尔说。“她喜欢我。请您对她说:御医问候她。”
“说实在的,她真幸运!”伊凡·伊凡内奇说,叹口气。
“她没有奔走,没有操心,没有忙乱,可是结果,她现在成了全县头一号人物了。几乎全部工作都掌握在她的手里,所有的人都聚在她的四周,有大夫,有地方自治局那些长官,有太太们。对那些真正的人来说,这种事就象是自动发生的。是啊。……苹果树用不着操心就长出了苹果,那是自动长出来的。”
“冷漠的人才不操心,”我说。
“啊?是啊,是啊,……”伊凡·伊凡内奇没有听清,喃喃地说。“这是实在的。……用不到操心。……对,对。……说的就是。……只要在上帝面前,在人面前保持公道,别的都不用管。”
“大人,”索包尔庄重地说,“您看一看四周围的大自然吧,您的鼻子或者耳朵从您的大衣领子里一露出来,它们马上就会冻得掉下来。在旷野上只要待一个钟头就会被雪盖没。乡村跟留里克③时代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改变,农民仍旧是贝琴涅戈人④和波洛韦茨人⑤。他们只知道火灾,饥荒,用各种方法跟自然界作斗争。我要说什么来着?对了!您知道,如果把这些乱七八糟的情况好好想一想,看一看,分析一下,那么,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不是生活,而是戏院起火!在这种地方,凡是跌倒的,吓得大叫、乱跑的人,都是秩序的头号敌人。应当站得笔直,睁大眼睛留神瞧,不能惊慌失措!在这种地方,根本没有工夫哭天抹泪,干无关紧要的小事。既然是跟自然界的力量打交道,那就得用同样的力量去对付它,要坚定,不让步,跟石头一样。不是这样吗,老爷爷?”他转过脸去对伊凡·伊凡内奇说,笑了起来。“我自己象个娘们儿,窝囊废,萎靡不振的人,所以我受不了软弱。我不喜欢那些无聊的感情!有的人发愁,有的人胆怯,有的人这时候跑到这儿来,说:”好家伙,你们一口气吃十道菜,居然还谈挨饿的人!‘这是无聊,愚蠢!还有些人,大人,会责备您家财豪富。大人,对不起,“他接着大声说,把手放在胸口上,”您给我们的法院侦讯官找了些活儿干,要他黑夜白日为您捉拿窃贼,对不起,这从您那方面来说也是无聊。我喝醉了,所以现在才会说出这些话来,不过您要明白,这是无聊!“
“谁要他操这份心呢?我不明白,”我站起身来,说。我忽然羞愧得不得了,难过得不得了,在桌子旁边走来走去。
“谁要他操这份心呢?我根本没有要求过他。……叫他见鬼去吧!”
“他拿住三个农民,又放了。原来他捉错了,眼前正在捉拿新的呢,”索包尔说,笑起来。“这是罪过呀!”
“我根本没有要求他操这份心,”我说,激动得要哭出来。
“他这么干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呢?嗯,好,就算我不对,我做错了,就算是这样,可是他们为什么极力给我多添点错处呢?”
“得了,得了,得了,得了!”索包尔安慰我说。“得了!
我喝醉了酒,所以才会说出这些话来。我的舌头是我的仇人。
得了,“他说,叹口气。”饭也吃了,酒也喝了,现在该睡一 觉了。“
他从桌旁站起来,吻一下伊凡·伊凡内奇的头,由于酒足饭饱,一路歪斜地走出饭厅。我和伊凡·伊凡内奇默默地吸烟。
“我呢,亲爱的,饭后是不睡觉的,”伊凡·伊凡内奇说,“请您到休息室去歇一歇吧。”
我同意了。在被人称为休息室的、半明半暗的、生着旺火的房间里,沿墙放着几张又长又宽的长沙发,结实而沉重,都是木匠布狄加的产品,上面高高地放着柔软的白被褥,多半是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铺的。索包尔已经躺在一张沙发床上,脱了上衣和靴子,脸对着沙发背,睡着了;另一张沙发床在等我。我脱掉上衣和靴子。疲劳啦,弥漫在这个安静的休息室里的布狄加的阴魂啦,索包尔的轻微亲切的鼾声啦,降伏了我,我就乖乖地躺了下去。
立刻,我梦见妻子、她的房间、带着憎恨脸色的站长、一 堆堆雪、戏院里的火灾。……我还梦见从我的谷仓里偷去二 十大袋黑麦的农民。……“侦讯官把他们放了,毕竟是件好事,”我说。
我被自己的说话声惊醒,迷迷糊糊地瞧了一忽儿索包尔宽阔的后背、他的坎肩的扣子、他那圆滚滚的脚后跟,然后又躺下,睡着了。
等我第二次醒过来,天已经黑了。索包尔在沉睡。我心里平平静静,想赶快回家。我穿上衣服,走出休息室。伊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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