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第二次醒过来,天已经黑了。索包尔在沉睡。我心里平平静静,想赶快回家。我穿上衣服,走出休息室。伊凡·伊凡内奇坐在他书房里的一张圈椅里,一动也不动,瞧着一个地方出神,大概我睡觉的时候他一直照这样呆坐着。
“真好!”我说,打了个呵欠。“我有这样一种感觉,好象我是在复活节开斋以后醒过来似的。今后我要常到您这儿来。
告诉我,我妻子以前到您这儿来吃过饭吗?“
“来……来……来……来过,”伊凡·伊凡内奇喃喃地说,极力让身子活动一下。“上个星期六她就来吃过饭。是啊。……她喜欢我。”
略略沉默一忽儿,我说:
“伊凡·伊凡内奇,您说过我性情不好,跟我难于相处,您还记得吗?可是,应该怎么办才能改变这种性情呢?”
“我不知道,好朋友。……我是个没用的人了,老得皮肉发松,不会给人出主意了。……是啊。……那一回我跟您说那些话,是因为我爱您,爱您的妻子,爱您的父亲。……是啊。我快要死了,我何必瞒着您不说,或者说谎呢?我爽快地说吧:我十分爱您,然而我不尊敬您。是啊,不尊敬您。”
他回转身来对着我,喘着气小声说:
“要尊敬您是不可能的,好朋友。从外表看来,您倒象是个真正的人。您的外貌和气派很象法国总统卡尔诺⑥呢,前几天我在画报上看见过他,……是啊。……您谈吐不俗,人也聪明,官品很高,高不可攀,不过,好朋友,您缺乏真正的灵魂。……您的灵魂没有力量。……是啊。”
“一句话,我是个西徐亚人,”我说,笑起来。“不过,我的妻子怎么样?您跟我谈一谈我妻子的事吧。您比较了解她。”
我打算谈一谈我的妻子,可是索包尔走进来,把话岔开了。
“我睡了个觉,洗了个脸,”他说,天真地瞧着我,“我再喝一杯加罗姆酒的茶,就要回家去了。”
「注释」
①供吸干纸上的墨水用。
②拉丁语:复习是学问的母亲(求学贵在温习)。
③留里克,传说中俄罗斯国家的缔造者。在此借喻古代。
④东南欧突厥语系的古代民族之一 ,在此借喻“野蛮人”。
⑤十一世纪至十三世纪在南俄草原游牧的突厥语系民族,在此借喻“野蛮人”。
⑥卡尔诺(1837—1894),自一八八七年起任法国总统。
。。!
《妻子》七
七
这时候已经是傍晚七点多钟。把我们从前厅送到门外的,除了伊凡·伊凡内奇以外,还有几个农妇,那个戴眼镜的老太婆,几个姑娘和一个农民,他们流着眼泪,说了种种吉祥话。在那些马旁边,在黑地里,有些人提着灯站在那儿,或者走来走去,他们指点我们的车夫该怎么赶路,走哪条路最好,而且纷纷祝我们一路平安。那些马啦,雪橇啦,人啦,都是白的。
“他家里怎么会有这许多人?”我问,这时候我那辆三套马雪橇和医师的双套马雪橇正缓缓地驶出院子。
“这都是他的农奴,”索包尔说。“新条例①还没有传到他这儿。有些老仆人要在他的家里一直待到死;还有各式各样没处安身、无依无靠的人;又有些人硬要住在这儿,赶也赶不走。古怪的老头儿!”
又是马的飞奔,醉醺醺的尼卡诺尔的反常的叫声,大风,纠缠不已、飞进人的眼睛和嘴里和皮大衣的各处皱褶里的白雪。
“鬼支使我东奔西跑!”我想。我雪橇上的铃铛和医师的铃铛互相呼应,大风怒号,车夫们呐喊,在这种疯狂般的闹声中我想起这希奇古怪的一天的种种情形,这在我一生中要算是仅有的一次了。我觉得我真的疯了,或者变成另外一个人了,仿佛今天以前的我,如今在我看来已经成为陌生人了。
医师的雪橇跟在后面跑,他一直跟他的车夫大声说话。有的时候他追上我了,跟我并排赶路,仍旧天真地相信这在我一定很愉快。他请我吸纸烟,向我要火柴。或者。他一追上我就忽然在雪橇上站起来,挺起身子,挥动他那几乎比胳膊长一倍的皮大衣袖子,嚷着说:“快呀,瓦斯卡!赶过那个阔佬去!加油,小猫!”
医师那些“小猫”就在索包尔和他的瓦斯卡的幸灾乐祸的响亮笑声中冲到前头去了。我的尼卡诺尔生了气,勒住那三匹马,可是等到医师的铃声听不见了,他却抬起胳膊后,大喝一声,我那三匹马就发疯般猛追上去。我们跑进一个什么村子。眼前闪过稀疏的灯火和农舍的轮廓,有人喊叫一声:“嘿,这些魔鬼!”雪橇似乎已经跑了两俄里光景,那条街却还在往前伸展,看不见尽头。等到我们追上医师,两辆雪橇都慢下来,他就向我要火柴,说:“您来供养这条街上的农民吧!要知道,此地这样的街有五条呢,先生。站住!站住!”他嚷道。“拐弯到小饭铺去!我们得取一下暖,马也得休息一下。”
我们在一个小饭铺旁边停下来。
“在我住的教区里,这样的村子不止一个,”医师说着,推开一扇装着吱吱响的滑车的门,让我先走进去。“就是大白天来看一看,也还是看不到这条街的尽头,而且另外还有许多小巷,弄得人只有搔头皮的份儿。要出力都很难听。”
我们走进迎客的“正屋”,那儿有浓重的桌布气味。我们进门的时候,一个睡眼惺忪的农民从长凳上跳了起来。他穿着坎肩,衬衫没有塞进裤腰里。索包尔要啤酒,我要茶。
“想出力都很难啊,”索包尔说。“您的太太有信心,我佩服她,尊敬她,可是我自己的信心不大。只要我们对待老百姓的态度仍旧带有普通的慈善工作的性质,如同孤儿院或者残废院那样,那么,我们就只是在耍花招,蒙蔽人,欺骗自己而已。我们的态度应当实实在在,建立在计算、知识和公正上。我的瓦斯卡在我家做了一辈子工人,如今他那儿没有收成,他挨饿,得了病。如果我现在每天给他十五个戈比,那我是想借此恢复他原先的工人地位,也就是说我首先是要维护我的利益;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却把这十五个戈比叫做赈济,补助,做好事。现在我们就来照这样谈一谈这种赈济。按照最起码的计算,每家五口人,每口人七个戈比,那么要养活一千家人,每天就得散发三百五十卢布。这个数字是由我们对那一千家人实实在在、义不容辞的态度所规定的。可是,我们每天不是给三百五 ,却只给十个,还说这就是赈济,补助,为此您的太太和我们这些人都成了好得出奇的人,引得大家为我们的人道主义喝采。事情就是这样,老兄!唉,要是我们少谈点人道主义,多算一算,想一想,而且本着良心对待我们的责任就好了!我们当中有多少这样富于感情的人道主义者呀,他们真心诚意拿着认捐单,挨家挨户地跑,可是他们的裁缝和厨娘的工钱,他们却扣着不给。我们的生活没有道理可讲,就是这么的!没有道理可讲!”
我们沉默了一忽儿。我暗自计算一下,说:“我想养活一千家人二百天。您明天来我这儿谈谈吧。”
我这些话说得很朴实,我自己觉得很满意。使我高兴的是,索包尔回答得更朴实:“行。”
我们付过该付的帐,走出这家小饭铺。
“我喜欢这样坐车赶路,”索包尔说,在雪橇上坐下。“大人,请您把火柴借给我用一用,我把我那盒忘在小饭铺里了。”
过了一刻钟,他那辆双套马雪橇落在后面了。在风雪的呼啸声里,听不到他的铃铛声了。我回到家,在我那些房间里走来走去,仔细考虑,尽量想弄明白我的处境。至于我该对妻子说什么话,我脑子里却一句也想不出,一个字也想不出。我的头脑不灵了。
我什么也没想出来,却下楼去找我的妻子了。她在她的房间里站着,仍旧穿着那件粉红色长衫,仍旧保持着那种姿势,仿佛要拦住我,不准我去碰她那些文件似的。她脸上现出困惑和讥诮的神情。看得出来,她听说我已经回来,就准备好不象昨天那样哭出声来,也不提出要求,也不为自己辩护,而只是嘲笑我,带着轻蔑回答我的话,采取果断的行动。
她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既是这样,那我们就分手吧。
“ natalie,我没有走掉,”我说,“然而这不是欺骗。我神志失常,衰老,病了,变成另外一个人了,总之,您爱怎么想,都随您。……我总算战战兢兢,战战兢兢地把原来的我摆脱了,我看不起他,为他害臊。不过,从昨天起,在我心里出现的新人,却不容许我走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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