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剧员的生活》第12章


“就说要他为你设法,使陈白同你的友谊恢复。” 
“他怎么说?” 
“他说了许多。” 
“说许多什么话?” 
“说另外一件事,说你将来当怎么样努力,说××剧团当怎么样发展,说关于他戏剧运动的若干长远计划,说了有半天。我看这个人,好象为了主义不大相同,自从你同陈白决裂后,他同陈白也有点隔膜误会了。” 
“舅父!” 
“他袒护你却攻击到陈白,话虽不说,我是看得出的。” 
“舅父,你那眼睛看到的真是可怜。” 
“谢谢你的慈悲。颟顸的头脑,还有自己甥女可怜,我是快乐的。” 
“我不可怜你,我可怜士平先生。” 
“他也应当谢谢你。” 
“我不是以为我比你们聪明一点。” 
“那是为什么?” 
萝不再说了。因为若是再说,必得考虑一下说出以后的结果。你这时把自己的脸隐藏到椅背阴影里,不让客厅前廊下的灯光照到自己的颜色。她在黑暗里,却望得很清楚舅父的脸上。她心想,舅父还是这样稳定安详,但只要一句话,就可以见到这绅士惊讶万分跳起来的样子。她这时对于舅父的缺少想象力的中年人心情,感到有点嘲笑了。她想得出当舅父把这些话同士平先生说及时,士平先生支吾其辞情形。士平先生当一面敷衍到这绅士的,一面就有现在此时她的心情,全是为了可怜这绅士,反而不能不说到另外一种事,把本题岔开了。可是这样欺骗舅父,到后来也仍然要知道的,即或是难堪,舅父到底还是舅父。并且她是不是必须要这样瞒着舅父,想去想来都似乎没有什么道理。她正想就是这样告给这个人,舅父先说话了。舅父说:“萝,你明年去法国读书,为什么又变了计?” 
“谁说到我变计?” 
“士平先生。” 
“他另外还同舅父说到我的什么话吗?” 
“你以为他说你坏话吗?你放心,他是在我面前称赞你太多了,若果我们不是老朋友,我真疑心他是在爱你了。” 
“舅父,你的猜想不错。” 
萝的话本来是一句认真的招供,只要舅父再问一句或沉默一会,萝就再也不能忍受,一定要在舅父面前报告一切了。 
可是这绅士与萝用说惯了带着一点儿玩笑的谈锋,这时还以为是萝又讥讽了自己,就改正了自己先前的话,说,“我可是并不疑心你会同他好。” 
萝就又坚实的说,“舅父,先是对的,这疑心可错了。” 
“本来是错的,因为你们自然是很好的,他是你最好的导演。你是他最好的演员,做戏剧运动,我是相信会有一点儿成绩的。” 
“舅父,我倒欢喜士平先生!” 
“他也并没有使我恨他的理由。” 
“可是有点不同。” 
“这样也好。” 
“我爱他。” 
“那是更好的。” 
“舅父,我说得是真话,他也爱我。” 
绅士听到这个话,以为这是萝平时的习惯,就纵声的笑了。笑了很久,喝了一口水,咳着笑着,不住的点头。他想检察一下萝的脸色却没有做到;心想,“你这小孩子什么话都可以由口里说出,可是什么事都做不去,真是一个夸大的人物。”他很欢喜自己所作的估计,按照理智判断一切,准确而又实在,毫无错误。他不说话,以为萝一定还有更有趣味的富于孩子气的话说出,果然萝又说话了。 
萝说,“我告舅父,舅父还不相信。” 
舅父忍着笑,故意装作神气俨然地说,“我并不说我惑疑!”其实他还是当成笑话在那里同甥女讨论,因为她说的话不大合乎理智。 
萝看看情形,又悔恨自己的失策了。她到这时觉得倒是不要告诉舅父真情实事为方便了。因为事情完全不是舅父所相信,舅父也从不会疑心到这事上来,所以她有点悔恨自己冒失,处置事情不对了。过了一忽看看舅父还不说话,心中计划挽救这局面,仍复回到从前生活上去,就变了主意,找出了解脱的话语。 
“舅父,我谎你,你就信了!” 
“舅父不是小孩子,才不信你!” 
“若是不信,我将来恐怕当真要做出一点证据来的。” 
“好,这一切都是你的权利和自由,舅父并不在这些属于个人的私事上表示顽固。我问你正经话,你告诉我学法文,怎么又不学了?” 
“我在学。” 
“陈白法文是不错的,我听士平先生说到过。这人读书演剧都并不坏,又热心,又热情,我倒欢喜这种人。” 
“那舅父就去认识,邀到家中来住一阵也很好。” 
“若是你高兴,我为什么不能这样作?” 
“舅父可以同他做朋友,领领这人的教,再来下一切判断。” 
“我不判断人的好坏,因为照例这件事只有少数的人才有这种勇气。” 
“完全不是勇气。” 
“你意思是说‘明白’‘理解’这一类字,是不是?一个年青女人是永远不会理解年青男子的。男子也是这样,极力去求理解,仍然还是错误。相爱是包含在误会中,反目也还是这个道理。越客气越把所满意的一面,世故的一面,好的那一面,表现出来,就越得人欢心。两个男女相爱,越隐藏自己弱点隐藏得巧妙,他就越使对方倾心。” 
因为舅父的说教,使萝忍笑不住,舅父就问:“话不承认么?这是舅父的真理!” 
萝说,“承认的,这是舅父的真理,当然只是舅父适用这真理了。” 
“你也适用。” 
“完全不适用。” 
“那告给我一点你的意见。” 
“我没有意见可言,我爱谁,就爱他;感觉到不好了,就不爱他。我是不用哲学来支配生活的。我用感觉来支配自己。” 
“一个年青人自然可以这样说。任性,冒险,赌博一样同人恋爱,就是年轻人的生活观。这样也好,因为糊涂一点,就觉得活到这世界上多有一些使人惊讶的事情发生,自己也可以做出一些使别人惊讶的行为。” 
“舅父不是说过任何事在中年人方面,都失去炫目的光色了吗?” 
“可是比舅父年轻的人多哩。” 
“那舅父是不会为什么事惊讶了。” 
“很不容易。” 
萝站了起来,走到舅父身边,在那椅背后伏下身去,在舅父耳边轻轻的说了两句话,就飞快的走进屋中去了。这绅士先是不动,听到萝的跑去,忽然跳起来了。 
“萝,萝,我问你,我问你,……” 
萝听到了,也没有回答,走上了楼,把门一关,躺到床上闭了眼睛去想刚才一瞬间的一切事情。她为一种惶恐,一种欢喜,混合的情绪所动摇,估计到舅父这时的心情,就在床上滚着。稍过一阵听到有人轻轻的扣门,她知道是舅父,却不答应。等了一会,舅父就柔声的说,“萝,萝,我要问你一些话!”舅父的声音虽然仍旧保持了平日的温柔与慈爱,但她明白这中年人心上的狼狈。她笑着,高声的说:“舅父,我要睡了,明天我们再谈,我还有许多话,也要同舅父说!” 
舅父顽固的说,“应当就同舅父说!” 
房中就问,“为什么?” 
“为了舅父要明白这件事。” 
房中那个又说,“要明白的已经明白了。” 
门外那个还是顽固的说,“还有许多不明白。” 
“我不想再谈这些了。” 
门外没有声音了。听到向前楼走去的声音。听到按铃,听到娘姨上楼又听到下楼。沉静了一些时候,躺在床上的萝,听到比邻一宅一个波兰籍的人家奏琴,站起来到窗边去立了一会,慢慢的把自己的狂热失去了。慢慢的想起一切当前的事实来了。她猜想舅父一定是非常狼狈的坐在那灯边,灵魂为这个新消息所苦恼。她猜想舅父明天见到士平先生时一定也极其狼狈。她猜想种种事情,又好笑又觉有点惭愧。她业已无从追悔挽救这件事了。在三人中间,她再也不能见到舅父那绅士安详态度了。 
到十二点了,她第三次开了门看看前楼,灯光还是没有熄灭,还从那门上小窗看得出舅父没有休息的样子,打量了一会,就走到前面去。站到门外边听听里面有什么声响。到后,轻轻的敲着门,里面舅父象是沉在非常忧郁的境界里去,没有做声。又等了一下,舅父来开门了,外貌仍然极其沉定,握着萝的手,要萝坐在桌边去。到了房中,萝才看出舅父是在抄写什么,就问:“舅父为什么还不睡?” 
“我做点事情。” 
“明天不是还有时间么?” 
“晚上风凉清静。” 
两人说了许多话,都没有提到先前那一件事上去。到后把话说尽了,萝不知要从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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