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小说卷2-第62章


有那一日我将使菊子同姨不拘谁一个给我一个机会把这怪好受的汗与粉的混和气味嗅个饱!
我想:市场那老人,真可以当作神仙敬奉供养了!这至少是我前途一个好顾问。我直到这时,才懂得到二女“占”一男或“争”一男的卦爻于我是如何准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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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五月十二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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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把这一晚上的事好好保留到心上吧。
我来说我的惭愧。象一个小贼一样,提了自己的鞋,赤足踱过长廊,从那绿的圆拱门走到姨的窗下去。对着天边凉月,我几次要返身了。记起那“韚袜下香阶,手提金缕鞋”的词句,又不由不自笑自怜。这才是一种男子最高雅的游戏!想到这游戏的最后一幕我要痛哭我这幸福了。一个但能饰演无抵抗的悲剧的丑角,要来作这英雄的事业,我的齿,我的手,我的那血液亢进的心!这可怜的人,他没一块肉一根骨能受意志的支配,居然撞进极西的那间房里了。让我在这事永远保留我那惭愧啊!我几乎要晕了。我几乎喊了。若不是因为别的一间房中有些微声音使我从恐怕中找回我的自尊心,我不知我进了房中又怎样。
这是赴幽会的。哦,一个初初犯着窃物案件的人,同到一个初初犯了窃人案件的人,他们的惶恐,不知是在什么地方不同一样啊!
似乎并不曾睡好,见到如同一个癫子的我撞进房,这人便轻轻坐起来了。
我不能说明这惊讶神气。
她把眉略蹙。
我走过床边去。我静了。不怕了。不促了。举眼望一切。
房中没有灯,白的月,正从大的窗上映进一大方白光,姨的头,姨的肩,姨的夹被的半截,以及地板上面姨的白鞋袜,全都浴在月光里。
这是一种梦的景致与梦的行为!
人是站在床边了,她把身略移向里边,让我坐。坐下了,没有话。我并不望这维纳丝神,我却望着月。

种诗人的呆性子在我灵魂里潜伏,我是每每遇到月就痴痴呆呆忘了人我的。
姨的无袖的手臂,从被里伸出,把这臂引我向她望月光下的脸,更白了。我轻轻叹息。
姨的眉展开,微笑了。
把男的情人比作狮,比作虎,复次比作狗,都有那贪馋饥饿的比喻在,情欲能使一个平素极其老实的人成猛鸷不可当的动物,这也是事实。在先我为我自己设想,也是以为一见到她就应同鹰擒一匹兔模样,将伊攫在我怀里,随后是贪馋恣肆的接吻,把我的力,把我的性命,给这妇人以疯狂的麻醉,而我也为了这占有的男性牺牲,冒险的快乐,暂时死去。
我错了,凉月与静夜,把我情欲软化了。我说得美一点,便是我们为月光所诗化了。
我不愿在此复述我们怎样的接吻,我的文字的力量,在这一类事上是失了性质的。
在一种沉默的长期拥抱里,我认识了人间的美了。
那长长的发,披散到肩后,象用黑夜所搓成。那肩,是软玉。那乳,照所罗门歌说法,是一对小白鹿。
“你去了吧,我很害怕!”
“我们是,分担着惊怕也分担着欢娱,我才大胆来!”
“我不是不爱你,我怕她们会听到。”
“我因了爱你,才冒这种险来这里!”
用那柔软象五根嫩葱的手引我的手到她胸边去,心是卜卜跳得如一面敲着的小鼓。但我把手移动了地方,没有畏缩。
我的手,从此镀上一层永生柔腻感觉的金了。
姨慢慢的睡下去。
“我的妹子,你身如百合花,在你身上我可以嗅出百合花的香气……”我轻轻唱着一首所罗门的歌,颂我对神的虔敬。
我从此可以放心了。倘若照僧侣所传,人死将受那最后的审判,到上帝面前去秤量我善恶,或者游十殿,谒见那各式各样脸相的阎王,我将有话说。凡是我应做的,我已经做了。一个没有得到她分内应得到的爱情的人,我服从了神的意旨,已给了这个人了。神所造的这个女人的灵魂,被恶男子在那上面玷污过有痕迹的,我用我的爱为洗刷过一道了。我为使这女人了解你大神在青年男子身上赋予的气力与热情,我所以去爱她。我让她在我身上觉悟她是配做一个年青人妻子和一个年青人的情人,……我还愿意给她爱的认识以外再给她以对现世不满的指示,因为你大神既把她雕琢成得如此美丽,却赋予一个如此驯良安分乐生的性格,更处置她永远到一个顶肮脏的人身边,这最苛刻最不公平的待遇,我要她知道你司命运之神的可诅!
一九二九年北平文化学社版转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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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五月十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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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一晚睡得还好,早上起来似乎心情平和许多了。在一个病态的心中所起的波涛,总比身心健全的人要可怕得多,从我自己身体上面便找到那证据了。
我似乎忘了我所作的一切事。我忽然又不想走了。我的病,只是过度的疲倦,在一种安静的休息中便可以恢复了我这疲倦的。当精神复了元,又吸了些晚春清晨新鲜空气后,血在血管里流,有了力气,有了那种找一件麻烦到身上的欲望,我决定的在今天要在我的恋爱上建树一些奇迹了。
在往常,我便是每当早上要比晚上人是乐观一点的。一件平常事情凡是在早上可以一笑置之者,当人精神支持不来时,就会觉到十分的难堪。这时我把一些临我头上的难关看成非常容易解决了。我知道我将怎样走我所走的道路。
我先莫说我的希望。其于姨,她在我身上所需要的,我将全部送她,无所吝惜。菊子在我身上做的梦,我也只有让它实现之一法。给人以幸福的同时自己也将得到无涯的幸福。
假使是这行为,有非在他日以十倍悲哀作偿不可的趋势,我愿这不幸,全落在我一人的头上,与姨是无关,与菊子也无关。
自杀与自弃的理由,昨日在我心中固定的根基,到此已不必摇撼,即坍了。
我将好好的做人。
倏然的痊愈,使菊子疑心我昨天病是假装。这我没有明说我心情变化的必要。
在早饭时,我周旋于姨与菊子之间,我以为我已年青十年了。
稍稍使我感到不快的,是菊子这人,她近来越注意到姨的行动了,除了自己到我身边时,就不让姨有单独同我在一处机会。然而也正因为菊子明知有姨在,故对我就更见其亲洽,在一种类乎竞争上的买卖。姨却时时还小心防到菊子的知道,谁知菊子则已在那里任意加价了。
让一个善于在文字上装饰他的热情的诗人当此,他将对这一日就不知要采用若干甜蜜字句来记述这事情!我呢,真找不出怎样方法足以称量这幸福的分量。那竟象自然而然的事实的进展,没有传奇的意味,也没有梦的意味,太平常了。
这正是,凡是饱尝甘露弄得酩酊大醉的人,他却不曾闻到的香味。其不得酒喝的,但能远远嗅着桌上的酒的,反而能细细分析那芬芳气质!一个拥有了姣艳妻妾的人,他觉得那记述一个人热情喷溢求恋失恋的诗歌为无聊;一个终日同标致情妇亲嘴的人,他觉得专描写初恋亲一次嘴以为奇迹的小说为浅薄可笑,这话是璇若说的,说得对。
我不承认我藏在这幸福暂时的荫影下,是怎样值得我来多在这册子上记录十页八页以为可羡的事的。给一个读者以足以兴奋的描述,这是一个文学作者文字的夸诞,我自己却用不着这类东西。我能把我一些细碎的片段的印象,保留到我记忆中,把我心在某一时间转变的大体,保留到这册子上,到我老去,到我见到这随了年龄人事变换而消灭的恋爱寂寞的结局,我那时,会就能靠到这些可珍的过去,温暖我那成枯木涸池的心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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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五月四日
道德观念是怎样形成,那得一个哲学家给我去解释。我所能见到的是凡反乎自私的一种行为是道德的律例。然而,在我所有的环境中,我所惨澹经营的,是不是违乎道德律例?我成全一个人的爱,成全两个人的爱,把胜利的表面属于恋爱的对方,我是不是应当?让凡是爱我的人全得到她所要的东西,虽然所能给的是如何的少,但我不吝惜的、非常慷慨的、能恰如其分给与这女人,这是否应属于反乎自私一种行为?
越想便越糊涂了。
让我去在使我糊涂的本体上找那适当的结果,不想了。
在那廊下找到了菊子,拥着薄绒白色寝衣,对了那日晷白石柱出神。
我不即上前。望到这样窄窄的肩背,我在她身上第一次感到春天的力量了。我奇怪我自己,在过去,竟能若瞎子,目中无人似的同这女人住在一块地方达一年之久。我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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