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2》小说卷2-第71章


到了这里有些什么样的玩意儿?多得很。感谢天,特为这村里留下一些老年人,由这些老年人口中,可以知道若干年前打长毛的故事。同辈硕果仅存是老年人的悲哀,因了这些故事的复述,眼看到这些孙曾后辈小小心中为给注入本村光荣的梦以后的惊讶,以及因此而来的人格的扩张,老年人当到此时节,也象即刻又成了壮年奋勇握刀横槊的英雄了。那些退伍的兵呢,他们能告给人以一些属于乡中人所知以外奇怪有趣的事迹,如象草烟作兴卖到一块钱一枚,且未吃以前是用玻璃纸包好。又能很大方的拿出一些银角子来作小孩子打架胜利的奖品。这小小白色圆东西,便是这本村壮士从湖北省或四川省归来带回的新闻。一个小孩子从这银角子上头就可以在脑子中描写一部英雄史。一个小孩子从这银角子上头也可以做着无涯境的梦。这小东西的休息处,是那伟大的人物胸前崭新的黄色麂皮抱兜中。当到一个小孩把同等身材孩子扑倒三次以上时,就成那胜利武士的奖品了。
遇到唱山歌时节,这里只有那少壮孤身长年的份。又要俏皮,又要逗小孩子笑,又同时能在无意中掠取当场老婆子的眼泪与青年少女的爱情的把戏,算是长年们最拿手的山歌。
得小孩们山莓红薯一类供养最多的,是教山歌的师傅。把少女心中的爱情的火把燃起来,山歌是象引线灯芯一类东西(艺术的地位,在一个原始社会里,无形中已得到较高安置了)。这些长年们,同一只阳雀样子自由唱他编成的四句齐头歌,可以说是他在那里施展表现“博取同情的艺术”,以及教小孩子以将来对女子的“爱的技术”。
猜谜呢,那大多数是为小女孩预备的游戏。这是在训练那些小小头脑,以目中所习见的一切的物件用些韵语说出来,男小子是不大相宜于这事情的。
男小孩子是来此缠腰,打筋斗,做蛤蟆吃水,栽天树,做老虎伸腰,同到各对各的打平和架。选出了对子,在大坪坝内,当到公证人来比武,那是这里男小子的唯一的事业,从这训练中,养成了强悍的精神以外,还给了老年人以愉快。
如今是初夏,这晚会,自然比天气还冷雨又很多的春天要热闹许多!
这里毛弟家的癫子大哥是一个重要人物,那是不问可知的。癫子到这种场上,会用他的一串山歌制伏许多年青人,博得大家的欢喜。他又在男孩比武上面立了许多条规则。
当他为一个公证人时总能按到规则办,这尤显出他那首领的本事。
他常常花费三天四天功夫用泥去抟一个张飞武松之类的英雄像,拿来给那以小敌大竟能出奇制胜的孩子。这一来,癫子在这一群人中间,“代狗王”是不做也不成了。把老人除开,看谁是这里孩子们的真真信服爱戴的领袖,只有癫子配!只要间上一天癫子不到猫猫山,大家便忽然会觉得冷淡起来了。
癫子自己对于这地方,所感到的趣味当然也极深。
自从癫子失踪一连达五天以上,到最近,又明知道附近一二十里村集并无一处在唱木头傀儡戏,大家到此时,上年纪一点的人物便把这事长期来讨论,据公意,危险真是不可免的事了。倘若是,那一个人能从别一地方证实癫子是已经死亡,则此后猫猫山的晚上集会真要不知怎样的寂寞!大家为了怀想这“代狗王”的下落,便把到普通集会程序全给混乱了。唱歌的缺少了声音,打架的失去了劲帮,癫子这样的一去无踪真是给了大坳儿童以莫大损失。
上两天,许多儿童因了癫子无消息,就不再去猫猫山,其中那个住在寨西小万万,就有份。昨天晚上却是万万同到毛弟两人都不曾在场,癫子消息就不曾露出,如今可为万万到猫猫山把这新闻传遍了。大家高兴是自然的事。大家断定不出一两天,癫子总就又会现身出来了。
当毛弟为他娘扯着鸡脚把那花鸡杀死后,一口气就跑到猫猫山去告众人喜信。
“毛弟哎,毛弟哎,你家癫子有人见到了!”
毛弟没有到,别人见到毛弟就是那么大声高兴嚷,万万却先毛弟到了场,众人不待毛弟告,已先得到信息了。
毛弟走到坪中去,一众小孩子是就象一群蜂子围拢来。毛弟又把今天到峒中去的情形,告给大众听。大众手拉着手围到毛弟跳团团,互相纵声笑,庆祝大王的生存无恙。
孩子们中有些欢喜得到坪里随意乱打滚,如同一匹才到郊野见了青草的小马。毛弟恐怕癫子会正当此时转家,就不贪玩先走了。
场里其他大小老少众人讨论了癫子一阵过后,大众便开始来玩着各样旧有的游戏,万万便把昨天上老虎峒听癫子躲在峒中所唱的歌唱给大众听。照例是用拍掌报答这唱歌的人。

众全鼓掌,万万今天可就得到一些例外光荣了。
“万万我妹子,你是生得白又白。”
万万听到有人在谑他,忙回头,回头却不明话语的来源,又不好单提某人出面来算账,只作不曾听到这丑话,仍然唱他那新歌。
“万万,你看谁个生得黑点谁就是你哥!”
万万不再回头也就听出这是顶憋赖的傩巴声音了。故作还不注意的万万,并不停止他歌喉,一面唱,一面斜斜走过去,刚刚走到傩巴身边时,猛伸手来扳着傩巴的肩只一掼,闪不知脚还是那么一拐,傩巴就拉斜跌倒,大众哄然笑了起来。
傩巴爬起便扑到万万身上,想打个猛不知,但精伶便捷的万万只一让,加上是一掌,傩巴便又给人放倒到土坪上了。
傩巴可不爬起了,只在地下蓄力想乘势骤抱万万的脚杆。
“起来吧,起来吧,看这个!”一个退伍副爷大叔从他皮兜子内夹取一个银角子,高高举起给傩巴助威。傩巴象一匹狮子,一起身就缠着万万的腰身。
“黑小鬼,你跟老子远去罢,”万万身一摆,傩巴登不住,弹出几步以外又躺下了。
“爬起再来呀!看这里,是袁世凯呀!”袁世凯也罢,鲁智深也罢,今天的傩巴,成了被孙大圣痛殴的猪八戒,坐在地上只是哼,说是承认输。真是三百斤野猪,只是一张嘴,傩巴在万万面前除了嘴毒以外没有法宝可亮了。
大叔把那角子丢到半空去,又用手接住,“好兄弟,这应归万万——谁来同我们武士再比拚一番吧。”
“慢一点,我也有份的!”不知是谁在土堆上故意来捣乱,始终又不见人下。
“来就来,不然我可要去吃夜饭去了。”因此才知万万原是空肚子来专门告众人的癫子消息的。
“慢一点,不忙!”但是仍然不见下。
不久,一个经纪家的长年唱起橹歌来,天已全黑了。在一些星子拥护业已打斜的上弦月的夜景中,大家俨然如同坐在一只大麻阳乌篷船上顺水下流的欢乐,小孩子们帮同吆喝打号子,橹歌唱到洞庭湖时,钩子样的月已下沉了。

虽然说,癫子本身有了下落,证明了他是还好好的活在这世界上面。但是不是在明天后天就便可以如所预料的归来?
这无从估定。因此这癫子,依旧远远的走去,是不是可能的?
在这事上毛弟的娘也是依然全无把握的,土地得了一只鸡,也正如同供奉母鸡一只于本地乡约一个样:上年纪的神,并不与那上年纪的人能干多少,就是有力量,凡事也都不大肯负责来做的。天若欲把这癫子赶到另一个地方去,未必就能由这老头子行使权势为把这癫子赶回!
但是,癫子当真可就在这时节转到家中了。
癫子睡处是在大门楼上头,因为这里比起全家都清静,他欢喜。又不借用梯,又不借用凳,癫子上下全是倚赖门柱旁边那木钉。当他归来时,村子里没一人见,到了家以后,也不上灶房,也不到娘房里去望望,他只悄悄的,鬼灵精似的,不惊动一切,便就爬上自己门楼上头睡下了。
当到癫子爬那门柱时,毛弟同到他娘正在灶房煮那鸡。毛弟家那只横强恶霸花公鸡,如今已在锅子中央为那柴火煮出油来了。鸡是白水煮,锅上有个盖,水沸了,就只见从锅盖边,不断绝的出白气,一些香,在那热气蒸腾中,就随便发挥钻进毛弟鼻子孔。
毛弟的娘是坐在那烧火矮凳上,支颐思索一件事,打量到癫子躲藏峒中数日的缘故,面部同上身为那灶口火光映得通红。毛弟满灶房打转,灶头一盏清油灯,便把毛弟影子变成忽短忽长移到四面墙上去。
“娘,七顺带了我们的狗去到新场找癫子,要几时才回?”
娘不答理。
“我想那东西,莫又到他丈人老那里去喝酒,醉倒了。”
娘仍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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