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与痛的边缘》第13章


这时突然响起了那种钉棺材的声音。
叶展很舒服地坐在沙发上喝咖啡,而洛神则像只猫一样趴在他的腿上。他们总是这么像连体婴儿一般粘在一起,我觉得怪异并且可笑。崇明依然在电脑面前打游戏,但是他不断地GAE VER。
叶展说,崇明我想请你帮我写一首歌。
崇明没有回过头来,很冷淡地说:内容,形式,有什么要求?
叶展说,我不想用那些东西来约束你的才华,我只想告诉你这首歌对我们乐队的重要性。歌名叫《找天堂》。
崇明回过头来,我看到他眼睛里的黑色潮水异常闪亮。然后他突然像个孩子一样对我笑了,他说看来我们都有差使了。

我们忙得快疯了。
我一张接一张地听电台送来的,然后不断地写字。而崇明则是坐在电脑前面,在黑暗中发呆一小时,然后再啪啪地打上一行字。或者他抱着吉他坐在落日的余辉里面,用手指小心地试音。所有的灵感以血液的形式从指间汩汩流出。
我们疯狂地迷恋文字带来的温暖感觉,就如同孔雀迷恋自己的羽毛,飞蛾迷恋灼热的火焰,水仙迷恋清澈的倒影,流星迷恋刹那间的坠落。我们以文字为生,以文字取暖,假如有天我们没有了文字,那我们就彻彻底底地死掉了。
错乱的状态使我最近常做同一个梦。梦中的湖面是块宽大明净的玻璃,我躺在上面,幸福地做着白日梦。突然玻璃融化了,凭我掌握的一丁点可怜的物理知识,我知道玻璃融化的时候会很烫,但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和缓缓下沉时无边无际的恐惧。
当水漫到我嘴边的时候,我总会挣扎着醒来,然后就会看到崇明在电脑前打字。
洛神和叶展每天都来。我看得出叶展对崇明的作品非常满意。我一直都相信崇明有天生锐利的音乐天分。
而洛神则负责我们全部的食物。她这几天没有化装,一脸素净的她看上去像个年轻的大学生,有温婉动人的美丽。当她做饭的时候,她看上去像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女人,而不是往常那个肥皂泡般精致而脆弱的黑色天鹅。吃饭的时候崇明和她开轻松的玩笑,而她笑得一脸明媚像个孩子。
于是我恍恍惚惚地有了一种家的感觉,一种质朴而厚重的感动。
两个星期之后,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完成了。崇明的歌叫《找天堂》。之后铺天盖地的虚脱感席卷了我们,于是我们彻底而舒服地睡了整整两天。

稿子交上去了,白领主任打电话来说她很满意。
《找天堂》也全部完成了,只等着周末在木棉天堂进行处女演唱。
很幸运,最终的结果是我的那篇文章在电台火了,《找天堂》也火了。
于是有很多人知道了有个写歌的人叫崇明,有个写文章的人叫昂维。
在《找天堂》首唱的那天晚上,木棉天堂挤满了人。
所有人的面孔都泛着蓝色,目光灼灼,幻想与期待升腾起来,像庞大的烟雾笼罩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喧哗,寂静无边无际膨胀,我听到有人吞口水的声音。
第一声吉他声响了,但不是电吉他,而是充满怀旧与破碎的木吉他声音。人们正准备扭动身体,甩起头发,准备像往常一样坠入疯狂、喧哗、野性的黑洞中去。然而没有黑洞,只有怀旧而伤感的音乐飘出来,像只小手在每个人最疼的心尖上捏了一把。
我在天堂向你俯身凝望
就像你凝望我一样略带忧伤
我在九泉向你抬头仰望
就像你站在旷野之上
仰望你曾经圣洁的理想
总有一天我会回来
带回满身木棉与紫荆的清香
带回我们闪闪亮亮的时光
然后告诉你
我已找到天堂
叶展足足唱了五遍,唱到最后,所有人都哭了,包括我。
我以为我们已经没有眼泪了,我们以为自己早已在黑暗中变成一块散发阴冷气息的坚硬岩石了,但是我们发现,我们仍有柔软敏感的地方,经不起触摸。
我们以黑夜为自己华丽的外衣,以疯狂作为手中的利刃,仅仅因为这世界令我们无知,令我们恐慌和无措,我们只有挥舞利刃,不断砍杀令我们害怕的东西,全身涂满保护色、警戒色,像脆弱的婴儿般艰难求生。其实我们都希望听到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我们都不喜欢麦当劳、可乐,我们喜欢吃父亲炒的菜,母亲削的苹果。
然而这些在这个繁华的都市里就像黑夜中的口琴声,可以感知,但无法抓住。
10
走出木棉天堂已经是凌晨了,我们四个像午夜幽灵一般游荡在街上。
脸上的泪已经干了,隐隐散发清凉的气息。
崇明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轻轻吹着口哨。叶展背着他的金光闪闪的吉他,不时用手习惯性地拨动琴弦。我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易拉罐。一只猫从黑暗里突然蹿出来,我们彼此吓了一跳。
洛神说,我们应该去庆祝。
于是我们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吧。
这的确是家小酒吧。人们的表情很平静,很悠闲,没有丝毫疯狂的迹象。音乐也很温柔,如水一般流过每个人的手指。灯光是美丽的琥珀色,我们像凝固在琥珀中的昆虫一样安详而宁静。
叶展开着不痛不痒的玩笑,洛神时不时银铃般地笑着,崇明一边慢慢地喝酒一边认真地听着如流水般的音乐,我时不时地和洛神、叶展猜拳。
叶展起来上洗手间,留下我们三个。洛神把头轻轻地靠在崇明肩上,她小声地说,崇明,我喜欢你。
崇明手中的酒泼了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推开洛神,说,你喝醉了。
洛神又倒过去,双手搂住崇明撒娇似地说,不,我没醉,我真的喜欢你。
崇明猛地站起来,用力推开洛神,伸出手指着她说,你这个婊子,你让我恶心。
洛神仿佛也清醒了,站起来,把一杯酒泼到崇明脸上,然后她的眼泪流了下来,她说,你他妈畜生,我这么爱你,你骂我婊子!
然后,酒吧里所有的声音都退得很远,流水般的音乐凝固在琥珀色的灯光之中,一刹那静得斗转星移。前一分钟我们还惺惺相惜,后一分钟一切都变得不可收拾。
我听到某种兽类浓重急促的呼吸声,我回过头,叶展的眼睛在琥珀色的空气中闪出蓝光,像针尖一样朝我刺来,我感到彻彻底底的眩晕感。
他们最终还是打起来了,像两头斗红了眼的狮子。杯子,酒瓶,花瓶,能碎的东西都碎掉了,满地的玻璃渣子。身边是一些女人的尖叫和男人的喝彩。
最后他们俩都倒在了地上,倒在隐隐发亮的玻璃碎片上。
空气中飘出血液腥甜的味道。洛神坐在地上哭,一边哭一边骂,崇明你畜生,你王八蛋。我站在一边,手足无措地看着这一切。
酒精把我的头弄得昏昏沉沉的,眼前的一切不那么真实了,我觉得这一切像是一幕滑稽而可笑的电影,可它演来演去都不肯散场。
他妈的这是怎么了。
11
当刺眼的阳光像一柄匕首一般划开我沉重的眼帘,时钟不紧不慢地敲了十二下。我的头像要裂成两半,在这种疼痛之下,我的记忆模糊不堪,像一摊快要蒸发掉的水渍一样。
我抱着我熟悉的枕头,盖着我熟悉的被单,我现在躺在家里面。也许是洛神把我送回来的,也许是我自己回来的,谁知道呢?
我走进客厅,在崇明身边坐下来,我问他,你喜欢洛神是不是?
崇明不说话。
我也无话可说了。我开始觉得洛神像一株诡异而华美的植物,身旁弥漫着带毒的紫气。
我陪崇明一直坐到了晚上,然后我们又睡了。似乎沉睡是一种很好的逃避方式,我们都在使用。
12
洛神消失了,叶展消失了,没有身影,没有电话,彻彻底底的人间蒸发。崇明也一直闭门不出,除了我以外,在别人眼里,他也消失了。
我依然上课,依然考试,没什么不一样。
一个星期之后,我和崇明再一次看到了叶展,当时我们清楚地看到:他在飞。
我劝了崇明很久,反反复复地说着“我们是一起到死的朋友”之类的话。当最后我准备放弃,指着他骂“你他妈的就这么一直睡吧”的时候,崇明从床上坐起来说,走吧,去找叶展。
就在我们走到叶展家楼下的时候,我们就看到了叶展从阳台上坠下来。
然后就是西红柿摔到地面上的声响。
再然后就是刹车声,尖叫声,以及千千万万种复杂的声音。
叶展静静地躺在干净的水泥路面上。我看到了他苍白而冷峻的面容,他柔软的头发,他拨动吉他的修长的手指,以及,从他身下不断渗出来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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