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第17章


要在这儿陪陪他。” 
我望了望窗外的雨,又问:“妈妈,你怕死人吗?” 
她温柔地凝视着我,握住我的手,答道:“妈妈不喜欢看到别人死,但是妈妈不怕死人。” 
“那,怕打雷、怕闪电吗?” 
她一听这话,眼神微微地变了,想一想,说:“只要陪着爸爸在一起,妈妈什么也不怕——只要爸妈陪着你,你也什么都不用怕。” 
我明白,妈妈她怕打雷、怕闪电——女的都这样。而且她们还不肯直说。自从那一晚,我比从前更爱妈妈了,因为我知道她也有害怕的东西,而且她在害怕的时候会来求助于我——虽然仅仅是那么一次,也令我深感骄傲。可我也知道,爸爸对妈妈比我更要紧:要不是爸爸走掉,她才不会害怕,要不是爸爸走掉,她才不会来找我,要不是爸爸,她谁都不会等、谁都不愿陪的,她让我睡在大床上、给我念书、和我说话、对我微笑,都为了她要陪着爸爸不睡觉——我到底是不要紧的,从小我就明白。到头来,她只会对我说一句倒了八辈子霉的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这世上的人都疯了,疯得一模一样,全巴望着我告诉他们处分的事——可笑的是,他们既然早就知道,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告诉他们呢? 
天知道,我曾经相信,我的爸妈绝不会欺骗我。可我错了。想到当我一心隐瞒处分的事时,他们两个早就知道这事,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现在回忆过去的一个多礼拜,我才发现,原来他们始终在刺探我!我曾经相信他们的,因为我以为他们是最好的爸爸和妈妈,可我错了。这对爸爸妈妈,他们送给我一只小猫,他们从不逼我干这干那,他们从事救死扶伤的神圣职业,他们在我眼前相爱,他们用绣上桃花的枕头套子和粉红的灯罩——可他们只对我说了一句话: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呢?” 
为什么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全世界的人?我为什么要把这件由一帮土豆似的家伙决定的事告诉别人?我为什么要被人耍来耍去、骗来骗去?我早明白,他们全为了他们自己:王海燕是为了满足她必须关心谁的欲望;李老师是为了持久地把我当成她那儿子的破烂代替人;樊斌是为了别叫我埋怨他而他能好过些;我的好父母,他们是为了保住他们父母的身份。 
我认了。反正是我自己让王海燕以为我有多需要她狗屁的帮助,反正我至少得过一年才能离开肿眼泡的李老师,反正我死也摆脱不了同我一样倒霉的樊斌,反正我没法开除我的爸妈。我闷极了,我宁愿为了那道透露给樊斌的化学题给枪毙,也不要这么多人来关心我——他们哪里关心我?他们关心的是他们自己的痛苦、自己所受的伤害,他们为了表演自己的难过,从不管我是不是会被闷死。 
世上的人全是这样。即便是李老师的儿子死了,她所想的也不过是:我再见不到他了!谁见不到谁,还不是一样活吗?只有王海燕这种假模假式、夸夸其谈的人,才会津津乐道人和人之间“难以割舍的联系”,岂不知我再也不想和她有什么可怕的联系了,她漂亮也好、聪明也好、是F大学的疯狂大学生也好,总之我再也不想见到她。死的就让他好好死,活的就诚实点活,干吗都把“责任”、“情感”、“缘分”、“爱”一类让人恶心的字眼挂在嘴边,好好的日子还要故弄什么玄虚,故意搞得乱七八糟,再自以为是地去忏悔,像夜间谈话节目里那个不要脸的鼻音先生一样,其实不过想证明一个狗屁的高贵而已。 
爸妈也很虚伪。既然那么想知道,干脆来问我。吞吞吐吐这些天,刺探来刺探去,憋出火气自找罪受。过去我需要他们重视,他们说“忙”,现在我不愿他们管,他们又痛心疾首。他们让我失望,他们怪谁?也不用那么看重“开明父母”的称号——即使看重,也不用假模假式地硬撑。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我从床上起来,去开窗。风把雨往屋里吹——雨滴很细,可是密,兜头兜面过来,脸上只觉一阵凉意,手一摸,已经干了——这到底算什么呢?淋到还是没有淋到?我又想念针筒了。针筒这猫活得多快乐,它不思考,就没迷惑;不像我,一过了睡觉时间,就死活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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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海燕(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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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王海燕(1) 
我同桌死了。 
是煤气中毒——在洗澡的时候。 
真不能相信,那是我的同桌。只是在昨天,她还笑眯眯地告诉我她天天熬到什么时候睡;她手里拿着一方白地缀粉蓝色碎花的手帕,轻轻地抹一下鼻尖,抱怨着说,天越来越热,希望高考那两天下雨,可就好死了。 
她不应该说什么“好死了”。现在看起来,从她出生那一天起,她就不该说一个跟死有关的字,那都是凶兆。现在,她真死了。这种事,这种事如果不是降临到天天耳鬓厮磨的人身上,叫人怎么能够相信呢? 
今天一天,她没有来上课;要不是刚才,班主任特地打电话通知我,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她已经不在了。电话铃响起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秦庾——我天天等他来电话,每次电话铃响都会神经紧张——我赶在提起话筒之前清清喉咙,然后才有礼貌地对着话筒说“喂”。电话那头,班主任林老师的声音说:“王海燕。”我听出来是谁,心一松,说:“林老师啊。有事儿吗?”“王海燕——”“林老师?”我听她欲言又止,和平时雷厉风行的做派完全不同,心里像感觉到什么似的,猛一下紧张起来。只听她低沉着嗓音,心事重重地又叫了声“王海燕”,顿一顿,似乎要说什么,却再次停滞不前。我屏住呼吸,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边用空着的左手去扭电话线,一边嘎着声音催促道:“林老师……什么事?”她这才很迟缓很迟缓——几乎是拖泥带水地说:“你同桌——她——不在了。”“不在?她哪儿去了?”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紧接上去就问。沉默——林老师沉默,我也沉默。我攥着电话听筒,眼神迷离地凝望前方那堵雪白的墙,头顶上的灯光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猛然间跳动着闪了一闪,我的太阳穴被闪得生疼。我似乎明白了老师的意思,又似乎不十分明白——这一切都像在做梦,那么不真实,不真实到连我的心脏都似乎没有跳动。世界刹那间安静下来,所有的嘈杂都退得远远的;安静到不真实的空气中,只有林老师的声音,在缓缓叙述着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原委:她爸爸去值夜班,她妈妈到小姐妹家去学习一种新的绒线编织花样,她一个人在家里复习功课,也许因为疲劳,她开了热水器洗澡,然后——林老师没有说下去,似乎是顺理成章地,事情就发生了。整个叙述过程中,我和她都小心翼翼地避免着说同桌的名字,好像这样一来,死的就可以是另外一个人了。 
然而,我同桌真的是死了。死了。虽然我不愿意说她的名字。虽然她的模样、她的声音还近近地在我眼前、在我耳畔。虽然除了我之外,班里的其他同学还继续以为她仍旧在世上,鲜活、乖巧,和他们一道抱怨功课、抱怨高考、抱怨教育体制、抱怨盼不完过不完的未来。她已经死了——死,就这么简单。 
我们究竟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她刚刚开始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抱有信心,她刚刚开始对所填的志愿有了志在必得的勇气——真的,最近几天,她不知为了什么,变得很自信、很朝气,前段日子为各方面的重负所压下去的快乐,奇迹般又活了回来,三年以来,我头一次看到她这样镇定地面对挑战…… 
有一天,她趴在桌上演算着数学题,我刚刚从老师办公室回来——张老师叫我去帮他理些卷子——坐定在椅子上,拿垫板扇扇风。她忽然微微抬了头,放下笔,竖起一双手,仔仔细细端详了一会儿。我的眼光也被引了过去,看着她一个个小贝壳似的指甲。她有点感觉到我的目光,扭头冲我一笑,又去径自打量自己的手。一双手翻过来翻过去的。蓦地她叹口气,仍然注视着手,说:“你说,抹上指甲油,好不好?”我忍不住笑起来,问了句:“你?你说蔻丹么?”“不是的,”她望着手,竟有些陶然欲醉的模样,“我在想,考完之后,我要抹上那种冰蓝色的指甲油。”我坐在位子上,已经想象到她的手指甲染上冰蓝色之后,整个人会显得多清爽。还没来得及做番评论,她已经收手拿起笔,在草稿本上走笔如飞,一边点点头,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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