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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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一天,我坐在她身边读一本莫名其妙的武打小说(反正我在教室里时,总是尽量不出声音),她正看文言文。她把下巴颏儿贴在课桌边缘,左手往后撑着椅子,右手放在桌上,五个手指头弹钢琴似的动来动去。我无意间一瞥,只见她脸上漾着淡淡的笑意,整个人的样子特别舒展——我只瞥她那么一眼,也被她感染了幸福的气息。看她开心成这样,我心下诧异,凑过去看她的语文书——“思厥先祖父,暴霜露,斩荆棘,以有尺寸之地。子孙视之不甚惜……”再看她自己——眉头舒展,眼神又清又亮,嘴边一缕笑意,若即若离、似有似无,像风里的歌声,风过、风住,抓也抓不牢,可是曲意总在那里。我忍不住问:“喂,看情书啊?美成这样,至于吗?”她轻轻“嗯”了一声——音调里显然是有段时间不讲话,想说又发不出声的样子——如大梦初醒般扭头看我,眼睛懒懒地只睁开一半,笑眯眯地说:“你才美呢。人家复习功课也来不及。”我笑道:“那你又幸福得不得了了?”她抿嘴一笑,不置可否,转过脸向着窗外——望了一会儿,把整个半边面孔贴在课桌上,背对着我懒洋洋地说:“天气多好。太阳多亮。文言文我已经全掌握了……”越说声音越低,越低越是幸福无比。 
那时看着她,我心里的不快一扫而空。我想,多好啊,她从没这么笃定过,她可以考好了。 
那时的她,身上有种快乐的光,亮得令人不敢正视。 
可我刚才挂上电话,什么都说不出来,蜷在沙发里面,只希望缩到无限小。这样热的天,我却手脚冰冷,一个劲儿地颤抖。我从来没有经验过这种无可奈何的颤抖。我想,也许这时我最该做的事是哭,把做家务的爸爸妈妈都哭过来,好告诉他们,我的同桌,我三年的同桌死掉了,死掉了。可我欲哭无泪,而终于颤抖了。 
门一开,姐姐甩掉高跟鞋走进来。她是新新人类,穿上露肩装向全上海进行了一整天的肩膀展示,这会儿得意万分地哼哼着莫名其妙的调子。看到我,她一下子呆了。 
“怎么?”她瞪住我问。 
我上下打量她一番——染成浅栗色的长发、抹得沉甸甸的上眼睑、颜色要死不活的淡色嘴唇、华泽的白肩膀、硕大无朋的swatch运动手表……染上冰蓝色的指甲——她活得多尽兴啊,在属于她的disco舞厅里,她活得多尽兴啊! 
“怎么了,小燕?”她尝试着来拉我的手。 
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躲过她的手,躲进了房间。她扑了个空。 
门开了一条小缝,顿一顿,缝大了一些,姐姐轻轻闪了进来。 
“你喝不喝水?”她说。 
她已经换上了她的阿拉伯风格睡袍,长头发编个麻花辫垂在胸前。我瞥她一眼,懒得动弹。我坐在窗边,孤零零地呆望着外面的风景——如果居民楼也算得上风景的话。 
在这个房间里,我和姐姐各自占据一块地盘。靠窗的写字台是我的,里角的梳妆台是她的,我们每人一张床,整整齐齐放在挨墙的角落;这些年姐姐的衣橱有扩张趋势,她已经把一部分衣服放到我衣橱里来了——为了报答我的谦让精神,她买了张单人小沙发送给我——就是我现在坐的这一张——沙发是温暖的橙红色,圆圆的造型,放纵自己陷在里面,再忙乱、再烦心,也会马上惬意和浪漫起来;书橱由我们两个合用,不过她的时装杂志一向塞在床底下,方便她躺在床上时随便取出来翻阅。 
暮色四合,我蜷在沙发里也不知蜷了多久,脑子昏昏沉沉,像在水面上漂。窗外除去居民楼,就是楼前的几株瘦骨伶仃的小香樟树,随时可能死掉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我固执地望定对面居民楼黑洞洞的门口——刚刚走出来一个提酱油瓶的女人,梳着莫名其妙的发髻,有一簇头发钢硬地指着青天;现在是个穿睡衣裤的男人——睡衣裤是最普通的白底小蓝花布做的——他踢蹋着拖鞋,不修边幅地露出一大片瘦骨嶙峋的胸膛,嘴里叼根烟,手上却端着个BP机——这是我最讨厌看到的一种男人,一望而知是养尊处优的小康家庭里出来的没出息男人。刚才我一直盯着对面楼房六楼的一扇窗玻璃看,从那上面看得见被残蚀的夕阳——窗玻璃上的夕阳像在水中,颤巍巍晃来晃去,看得人头脑发晕,后来,这夕阳渐薄渐远,终于淡出了。 
我以嫌恶的目光打量那睡衣男人时,心里就在琢磨着淡出的夕阳。看夕阳总让人怅然,即便一百个不打紧那太阳明天照常升起,可谁能担保明天的太阳是今天淡出的那个?谁又能担保明天的世界和今天的一样?谁能担保自己下一分钟不会像夕阳一样淡出呢?其实,最可怕的不是坠落——坠落总还有声响;最可怕的不是坠落,而是淡出,像我同桌那样,毫无预兆、毫无保留地、永永远远地淡出。 
“你喝不喝水?”姐姐再次问道。 
我懒洋洋地看看她,摇头。 
她走过去躺在床上。她在家里走路的样子有点虚,好像脚下乏力似的,看了令人担心,我猜想是因为她在外面过于生龙活虎的缘故。我扭头看她——她也正在看我。从我的角度望过去,最明显的是她白白的下巴。然后,她从床底下变出本《ELLE》,遮住了面孔。 
我没有兴趣多打量她;看到她,真让我怀疑死人的事是真是假。掉过头,我继续望着窗外。天一开始黑,总是黑得特别快。对面的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但是有个初中生模样的小女孩刚刚从自行车上跳下来,抬头扯起嗓子直叫:“爸——”她把大得惨不忍睹的书包放在车筐里面,这会儿手一松,车子的前轮无精打采软靠下去,整辆车滴溜溜打个圈儿,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小女孩看上去心情很差,车子倒了,她也不去扶,站在原地叉起腰,火药味儿很浓地扯开嗓子又嚷:“爸爸——爸爸——”大楼里隐隐约约一个男人性急慌忙回了声:“哎!”接着活像火车钻山洞,“来了来了”的叫嚷一路打楼梯里响将下来。 
“你出事了。” 
听见姐姐的声音,我放弃观察那个小女孩,再次扭头看她——我只看见《ELLE》的封面女郎,麦色皮肤隐隐闪着丝绒的光泽,目光灼灼地瞪着我。 
“我没有。”我答,话说出口才发觉语气里的情绪。 
“你肯定出事了。很大的事。”姐姐把竖着的杂志放下,露出一张素脸,似笑非笑地说,“那个小男生干什么了?” 
“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男生。” 
微笑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房间里比几分钟前似乎黑得多了,我坐在窗口有限的微光中;我知道她在暗里一定比我安全、比我坚强。 
“你别来和我拼命呀。我才不管你认不认识什么小男生。可是,你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和我拼命就没劲了……” 
她躺在暗影里,自信地絮絮叨叨。我在沙发深处越缩越紧,头脑一团乱七八糟,心却起了一种尴尬的痛楚——这种痛楚并不完全为谁,它只是很快地长大起来,大得我不得不缩紧身体来压制它、阻止它的无限生长——我只预感它将在我的里面无穷无尽地生长下去了。 
“死人了。”我说。 
我的话语和我的眼泪一起砸下来,砸在我心上最痛最痛的地方。我的痛楚仍然在继续长大。——天在迅速地黑下来,没人逃得过。 
随着我的三个字,四下里顿时寂静无声。我紧缩着,眼睛按在膝头,感觉到暖暖的眼泪不停地流下来,染湿了我的裤子和皮肤。 
“我的同桌死掉了。” 
我本来可以不向她作任何解释的,我本来就一句话也不想说。然而,在不断长大的痛楚中,我忽然很残忍地想要把她拉进来,拉到这种莫名的痛楚和恐惧中来——至少我想要她难堪,并且我懂得如何使她难堪。我恨她,我恨她那么有朝气,我恨她活得那么津津有味——她究竟凭什么,在别人死去的时候?离这么远,我还能清晰地辨别出她身上源源不断的暖气、活气。她身上有一股青春的甜香,而别人正在变得冰凉、发霉发臭。难道她一点也没听说过死亡吗?难道她不会怀疑、不会痛苦吗? 
眼泪流到我的膝头上,暖暖的,可是在那温暖的边缘,被染湿的裤子已开始变凉、变黏——暖暖的眼泪是掉落在雪地里的一滴热水。新鲜的东西很快就旧了,旧成了灰。温暖的眼泪在流出眼眶的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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