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阳光》第26章


“妈!”——我渴望能把这两个字骂得像樊斌那样气壮山河而趣味十足,可结果,我努力了半天,却只张了张嘴——我真像一条价钱便宜、要死不活的白鱼,躺在菜市场搁浅的脚盆里,眼巴巴地盯着人家的下巴颏儿,吐出了无聊生命中最后几个王八蛋的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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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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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2) 
“秦庾!” 
我站在他的面前,再次开口叫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一声连着一声地叫他的名字,我只是希望叫他一次、再叫他一次——不知道这是倒数第几次,我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叫他。我凝视他空无内容的脸——他和我,已经成了陌路人吗?从前的一切,那点点滴滴的小片断,都要一笔勾销吗?但是现在,我在这里,看着他,依然觉得如此亲切、如此感动,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应当促使我离开他,我想不出有什么理由能够解释他的漠然——他对牢我的面孔上,简直就写着“嫌恶”这两个字。我看着他,心已经凉了半截。一种对失败的强烈直觉篡夺了我的勇气,我都弄不懂是什么促使我一个人乘了车来到这里——难道我有力量把一个这样的秦庾带回去考试吗?这么久了,我到底算是他心目中的什么啊? 
太阳又热又亮。我怀着一股被阳光晒得越来越膨胀的绝望,执拗地凝视他。我失意,失意得简直想就地坐下、放声大哭。累了,我真的累了。 
“秦庾!” 
他懒洋洋地从竹榻上直起身子,连姿势里也充满了嫌恶,仿佛他对自己的躯壳离我这样近的事实感到极端愤怒,而想赶快从躯体中挣扎出来,跑得离我越远越好。 
“干吗?”他的声音遥远得令我吃惊,完全像从电线杆上高高挂着的喇叭里往下播音,带着深深的远离、隔膜和藏匿,还有一种模模糊糊的高不可攀。 
“秦庾——”我克制着越来越无法克制的恐慌答道,“你忘了,今天应该参加考试。” 
他别过头,瞅瞅黑黝黝的门洞,嘟哝了一句什么。 
“什么,你说?” 
他猛然翻身跃下竹榻,步子很急地朝外走了几步,两眼盯着静静流过的河流,并不吭声。我没有勇气跟上去、站到他的身边——我多想那样做,多想和从前一样熨帖地走在他的一旁,享受令人愉悦的午后散步……但是我没有勇气,我怕一挪动就会克制不住而颤抖起来;我能感觉血液在血管里冰凉地流动,心里的火热正慢慢蒸发入空气中,一去不回。我从头到脚都是湿冷的。 
河水也在流走。静静地,我和他在一起的时间一去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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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 秦庾(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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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慌 秦庾(2) 
我死活也搞不懂,她为什么喜欢不停地叫我的名字。我这女里女气的名字究竟有什么好叫的?我这女里女气的人究竟有什么好看的?我真是打从刚一生下来就注定要落得个倒八辈子大霉的下场。 
我从竹榻上站起来,尽量避免着接触到她的眼光或者是她本身。我面向河流,吃不准接下去她会说什么或者做什么,我甚至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她根本没有来——现在我转过身去,会发现她没有来过……为什么这一切不可以是一场梦呢?如果这几个月的事情完全是场梦,那我真该谢天谢地,死也不后悔了——或者,如果樊斌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王海燕根本是个虚假的人物、我的父母从来就不认识我,也没生过我这倒霉的儿子——那该多好!如果这恐怖怪异、塞满土豆的破学校压根儿就没存在,那该多好!可惜的是,我也有点知道,眼前的玩意儿十有八九是真的。 
只有王海燕这种人,我在这里她也会在这里——我忽然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她亲手安排的,好让她满世界把我像赶鸭子似的赶来赶去——对了,我可能还是只旱鸭子。我并不是故意把她想得如此恶毒,也不是故意要厌恶她,我只是控制不住地这么做——我烦了,我倦了,我恨不得把什么都扔了,都扔了。我最好能把自己也扔了——也许我可以抓着自己的头发,像投标枪那样把自己抛出去,让自己倒插在太平洋中的一个荒凉岛屿上。那样的话,我就不用再遇上任何一个人了,也就没有让人害的危险了。 
消失,消失,消失——我不明白“消失”这两个字为什么仅仅对吉吉才显得轻而易举:她想什么时候消失就什么时候消失,她可以和这土豆似的世界毫无瓜葛,而我却死也不行。我面对着河流,那里肮脏的气味一阵阵自觉地往鼻孔里钻。我想立刻解脱,我想完全摆脱王海燕。可能她还毫无预感,或者预感到了还呆着不信。我对不起她,我确实对不起她,总的来说她很好,而我很不好——只是,我又对得起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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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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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恐慌 王海燕(3) 
他的姿势里有一种深深的、深深的退缩。我丧气地望着他,舍不得把眼光移开——我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隔着这些距离,我看不清他。阳光在我的眼睛里燃烧,那股小小的火焰一直烧到我心里去,我整个人随时可能化成一段焦炭。 
那似乎是很久以前了,那时,也在这个地方,也在这条河边,我可以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地看见他、听见他。而现在,在同一条河边、面对着同一个人,一切都变了——我无法看清他,无法看清。我好像根本不认识他,并且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我叫他,他不回答;我伸出手,他把手紧紧插进口袋;我向他走过去,他立刻往后退,退,退…… 
现在他已无路可退,我也无路可进了,一切将完全结束、无法逆转。 
河水永无止尽地流,纷纷沉淀到底的泥沙,却再也不会挪动了——这就是完完全全的结束。我曾经是多么固执、多么坚强,我曾经拼命地想去抓紧他、看清他,但是我没有做到。水总是水,掬了捧在手里,它会潺潺地流走;攥紧它,它反而流得更急——水总要流走的。我把大学像石块一样紧紧地握住,秦庾却像水似的流完了最后一滴。 
“秦庾,”我鼓足勇气说,“跟我回去考试吧。” 
我忍不住,一定要试一试。即便他已经远得不能再回来,我也要把他带回考场。 
“秦庾,你快实际一点。回去吧,再晚就来不及了——这是你的考试啊秦庾,秦庾!” 
他没有挪动、没有回头,闷闷的声音活像从后脑勺发出来的:“已经晚了,不是吗?” 
我往前走了一步,紧紧盯着他——他没有动。我心中刹那间苏醒了无数的小希望,我想他不再退了,也许,我还能把他拉回来。 
“秦庾,快一点。你想想清楚,你到底干吗要跑到这里来?你已经被处分了,你要争取撤销处分记录啊。好吗,秦庾?我来带你回去,我带你回去。都会好的。没有人来怪你,你只要回去开始考试,什么事都不会有的——好吗?好吗,秦庾?” 
四下里一片寂静,暴烈的阳光把所有声音都晒化了。我已无所谓担忧,也已无所谓恐慌,在这样昭然的青天白日下,我的担忧和恐慌是久藏于地下而终有一刻得见光明的纸片,一瞬间纷纷零落剥蚀——无所谓秘密,也无所谓隐瞒,我的担忧和恐慌坦白得失去了意义。初夏的微风吹动树叶,间歇地发出阵阵神经质的低语,除去这低语,四周是一片茫然的寂静;我侧耳聆听这寂静,脚底冰凉而潮湿——这样静,静得逼出了阳光的活气。我想再说话,哪怕是再叫他一声也好,可我已没有勇气了。我一直在与心中的恐慌搏斗,这种自相矛盾的战事越激烈,我的勇气就越大——刚才到了搏斗的关键时刻,明知必败无疑的我猛然迸发出一种不可理喻的力量,做了一番最后、最激烈、也最无力的反抗,活像一条迫近死亡的鱼,想要一跃入水,却只在地上半死不活地蹦跶了几下,终于死在自身散发出的腥湿中——现在我不能动了,几分钟前还挣扎在欲罢不能中的我,现在已是彻底地无能为力:对秦庾无能为力、对自己无能为力、对流走的时间无能为力、对消亡的情感无能为力——恐慌一经破土,立刻成长为不可摇撼的参天大树——它被压制得太久了。 
寂静。寂静。仍是寂静—— 
“侬快点帮我死出来——”我突然听到这个尖锐的声音,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寒战——是河对岸的一个女人,“哒啦哒啦”趿着拖鞋,很烦躁地打着圈子,活像一头困兽。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也看不清她的姿势,只听见她那和寂静无法调和而被孤立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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