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3》小说卷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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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每天的给养是由团上送来,由副官处发下,所以到了这里有一件难得的事,就是不必象在辰州时每天晚上得听到司务长算火食账的吵闹。司务长无火食账可算,所以乘成天醉到楼梯边,曾有兵士用脚在他肩部踢过一下,第二天也不曾被处罚,真算是一件奇怪的事。

我们的司令部设在后殿,无事兵士不到里面去。今天不知为什么有六个人被派往里面去。我因为同军法长是熟人,就跟了进去。到了里面,才知道团上送土匪来了,要审问了,所以派人进来站堂。
我们知道送土匪来了的。土匪送来时先押到卫舍,大家就争着去看土匪究竟是什么样子。看过后可失望极了,平常人一样,光头,蓝布衣裤。两脚只有一只左脚有草鞋,左脸上大约是被捉时受了一棒,略略发肿。他们把他两手反捆,又把绳端捆在卫舍屋柱上。那人低了头坐在板凳上,一语不发,有人用手捺他他也不动,只稍稍避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心事。
不久就坐堂审案了,先是看团上禀帖,问年岁姓名,军法坐当中,戴墨晶眼镜,威武堂堂。旁边坐得有一个录事,低头录供。问了一阵,莫名其妙那军法就生气了,喊“不招就打!”于是那犯人就趴到阶下,高呼青天大人救命。于是在喊声中就被擒着打了一百板。打过后,军法官稍稍气平了。
军法说,“他们说你是土匪,不招我打死你。”
那人说,“冤枉,他们害我。”
军法说,“为什么他们不害我?”
那人说,“大老爷明见,真是冤枉。”
军法说,“冤枉冤枉,我看你就是个贼相,不招就又给我打!”
那人就磕头,说,“救命,大人!我实在是好人。是团上害我。”
军法看禀帖,想了一会,又喝兵士把人拖下阶去打了一 百。
到后退堂,把人押下到新作的牢里去,那牢就在我住处的楼下。这汉子一共被打了五百,到底是乡下人,元气十足,受得苦楚,还不承认。我想明天必定要杀了他,因为团上说他是土匪,既然地方有势力的人也恨他,就应当杀了。我们是来为他们地方清乡的,不杀人自然不成事体。大家全谈到这个人可以杀了,对于这人又象全无仇恨,且如果说到仇恨时,我清楚有许多人是愿意把上司也杀了的。只觉得是土匪就该死,还有人讨论到谁是顶好的刽子手的事了,这其中自然不免阿其所私,因为刽子手可以得到一些赏号。
兵士中许多人都觉得明天要杀人,是一件有趣味的事,他们生活太平凡单调了。要刺激,除了杀头,没有可以使这些很强壮的一群人兴奋的事了。
晚上到卫舍时,看到有人在劈大竹子,劈了又用刀削,说是副官要他们预备毛竹板子,才能对付得下,这地方土匪极其狡猾,用平常打兵士的板子是对付不下那些东西的。是的,一点不错,这地方人都似乎很强壮,并不比我们兵士体格瘦弱,要他们招出一些他们不知是犯罪的事,不重重的打怎么行。他们有时被打还一声不喊,真是蛮子!

我又看到审案,一切情形同昨天一样,所不同的只是打的数目。时间是早上,板子的确是新东西了,喊堂时,一个兵士哗的把一束毛竹板子丢到地下,真很有些吓人。犯人只再加三百,就招了。他照到军法意思说了一些军法所要明白的话。当天录了供,取了指模,又把他丢到牢里。
我们以为今天会要杀人了,都仿佛有一种兴奋。
不杀人,在戏楼上无意思之至,就到山后玩了半天。
今天兵士也有被打军棍的,因为他们打了架。他们一天什么事也不能作,打架实在也是免不了的事情。不过平常打打闹闹,不到动刺刀流血的情形,也不什么要紧。这些人是今天打了架明天就会好的。军人中脾气就是这个样子。到因为两人打架被罚相对立正一点钟,两人就都抱怨自己的粗卤了。
不过因打架到革除也有的,我晚上就梦到我自己被革,先梦到同××打了一架,队官就把我们革除了。

我到修械处玩了半天,看他们做事,帮到他们扯风炉。
他们那些人,全是黑脸黑手,好象永远找不到一个方便日子去用肥皂擦擦脸同颈脖的。他们那里一共是六个小孩子,同在一处做事,另外一个主任,管理他们工作的勤惰。孩子们做事是有生气的,都很忙,看不出那些小鬼,臂膊细小如甘蔗,却能够挥大铁锤在砧上打铁。他们用鑪,用锯,用钻孔器,全是极其伶巧。他们又会磨刀。他们一面说笑话,一
面还做各样事情,好象对于这工作非常满意,且有过十年以上那种习惯。
修械处方面,使我们对他们觉得羡慕的是他们那好主任,主任每天用大煨缸煨狗肉牛肉,人人有分,我们新兵营里的人可没有这种福气。营长同队官是也很能喝一杯的,可是从不请客。
他们约了我下次吃狗肉,我答应了。
我们今天又擦枪。
下半天从修械处出来,走到街头,看到有兵士从石门方面押解人头来部,每一个脚色肩挑人头两个,用草绳作结,结成十字兜,把人头兜着,似乎很重,人头一共是三担。为看人头就跟到这些人头担子回营,才知道这是驻石门剿匪砍来的。这是不是匪头,那是我们不明白的事情。
这东西放在副官处,围拢来看的人极多。到后副官说,应当挂到场头上去,明天逢场示众,使大家知道我们军队已在为他们剿了匪,因此我又跟到他们去看,直到看他们把人头挂到焚字纸塔上姿势端正以后,才回大营。

又到场期,精神也振作起来了。
大清早就约了几个不曾看到昨天人头的兵士去欣赏那奇怪东西。走到那里时,已有一些兵士在那里看。人头挂得很高,还有人攀上塔去用手拨那死人眼睛,因此到后有一个人头就跌到地上了。见了人头大众争到用手来提,且争把人头抛到别人身边引为乐事。我因为好奇就踢了这人头一脚,自己的脚尖也踢疼了。
今天半日时,那关闭在牢里的“土匪”被牵出到街头当路大桥上杀了,把头砍下,流了一坪血,我们是跟到那些护围的兵士身后跑到了刑场,看到一个刽子手用刀在那汉子颈项上一砍,+囊簧挚吹饺说瓜碌匾院笤儆玫陡钔返囊切情形的。大家还不算觉得顶无趣味,是这汉子虽不唱歌不骂人,却还硬硬朗朗的一直走到刑常到了地,有人问他“有话没有?”他就结结巴巴说“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他只说这样一句话,即刻就把颈项伸长受刑了。
如我能够想得出这些人为什么懂得到在临刑时说一两句话,表示这不示弱于人的男子光荣气概,又为什么懂得到跪在地下后必须伸长颈项,给刽子手一种方便砍那一刀,我将不至于第二次去看那种事了。
这人被杀大概也不什么很痛苦,因为他们全似乎很相信命运。是的,我们也应当相信命运。今天他们命运真不怎么好,所以就这样法办了;我们命运同那个人相反,所以我们今天晚上就得肉吃。
看过杀人回到营中,我们所讨论的还是那汉子的事,我们各人据在稻草上,说了很长久的时间,又引申说到另外一 些被砍的故事上面,在兵士的一群中是很少有象我那样寡见浅识的。他们还能从今天那汉子下跪的姿势中看出这命运不好的汉子做匪无经验的地方,因为如果作匪多年的人,他应当懂一切规矩,懂到了规矩,他下跪时只应屈一只腿,或者有重伤则盘膝坐下,因为照这办法,头落地以后死尸才可以翻天仰睡,仰卧到地上对于投生方便。说了“二十年又是好汉”那样慷慨决绝的壮语,却到头不懂这些小事,算不得完全的脚色。兵士们是每一个人皆有许多机会看到杀人,且无有不相信这仰卧道理的,兵士看被杀都很明白那种体裁,纵缺少这知识临时也可以有熟人指点。


个团总又同了二十个亲信,押解一群匪犯来了。“该死的东西”一共是六个。审讯时有三个认罚,取保放了。有三 个各打了一顿板子,也认了罚,又取保放了。听说一共罚了四千,那押解人犯来的团总,安顿在司令部副官处喝酒,出门时,笑迷迷的同我们兵士打招呼,好象我们同他新拜了把子。
我听到一个兵士说,这是一种筹饷的最方便办法。这人叔父是那军法长,所说的话必定不会错。听到这个话,我心想,这倒真是方便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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