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雅南开》第26章


东西,吃进肚子里面去了。当我大学毕业进光明日报社以后,正赶上报社不少同志补上夜大学,他们拿来了不少语法分析难题,请我们这些来自各个大学的“七七级”和“七八级”做。有人吟哦半天做苦思冥想状,我呢,拿过来俱一挥而就手到擒来迎刃而解,大大为我南开露了脸。我心里真怀念宋老师,后来才听说,他教我们时,正是他的家境极为艰苦的时期,经济上比谁都拮据,搞得他精神负担极重,可他还是那么尽心尽力尽善尽美呕心沥血卖命不要命地教诲我们,表现出高尚的教师人格。 中文系还有号称“四大才子”的4位古典文学老师,风格很不同,有内向深沉型的,也有翩翩才子型的。宁宗一先生是典型的文人才子,平日里但见他把腰杆一挺,头发一甩,就口若悬河地侃侃而谈。大概是我行我素惯了,有时才气外露到咄咄逼人的程度,也一点儿不惧怕外界舆论,他可能是绝不认同“夹着尾巴做人”的处世哲学的。郝世峰先生则是深不可测的一口井,高高的身躯只给人一个“高”的感觉,不傲,不急,不躁,很谦和很沉稳很有书卷之气,后来他果然就主政中文系,搞得很有中兴的气象。鲁德才先生倒是常能见到,听说他的学问很好,心里面存了尊敬。还有一位大才子罗宗强先生,他原来是中文系的人,可我们上学时被调到《学报》去了,“七七级”有同学毕业论文是他指导的,非常出色,罗先生也就成了我们心目中的传奇人物。可惜这四大才子一个也没有教过我们,只能远远地仰望——那时我还是一个非常羞涩的小女生,没事的话,绝不敢主动去跟老师们瞎搭腔。教我们古典文学的先生也姓郝,郝志达老师,他也是一位严师,要我们背书,说是下节课要检查。到了下节课,说到做到,果然就检查,而且他知道我们女生老实,偏偏叫起两名男生,一人一段。这两名男生可真为我们班争气,不仅悉数背上,还朗朗上口,喜得郝先生连连点头,从此对我们班免却背书检查。我很感激郝先生的严,《东山》全篇当时都背下了,记得就特别的牢。后来20世纪90年代初我到福建省东山县去,采访的恰好是当年被国民党抓丁到台湾去的老兵遗属,回来写报告文学,就采来《东山》诗古意,并用“我徂东山, 不归”作为全篇的主调,回环往复,增加了感人的力量——可见老师们要我们好好读书还是对的,心中没有诗书垫底,文章也根本写不好。后来的“唐宋时期文学”,教我们的是一位女老师,名叫张虹,她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说是老师,她也就比我大几岁,可能还不如我们班好几位“老生”大。她虽年纪小、资历浅,可是很要强,日夜苦读,殚精竭虑,想要把我们教好。看她往讲台上一站,摆开架势,熟练的话语一串串地甩过来,心里还真肃然起敬。不过她到底又是我们这个年纪的年轻女孩子,平时愿和我们女生走近。有一次聊天,她听说我写了一篇小说,非要看看。我心说你是搞古典的,怎么也看当代小说呀?没想到她看完以后,按照古典文学的分析方法,把人物、结构、思想性等等分析得头头是道,对我后来的修改给了很大的帮助。从此我方知道,一个人的水平若是高,做学问是相通的。可惜偏偏考张虹老师的课时,我因发烧没考好,只得了80分,这是我在整个大学期间最低的分数,到现在都心存歉疚,觉得对不起张虹老师。
然而,“七七级”和“七八级”,又是最桀骜不驯最有主见最不听话最不依不饶最难对付最不容易教的学生。 我们是极为挑剔极为苛刻极为严格极为高傲极为难“伺候”的一群,我们也有着许多属于我们的意见和不满意, 比如有的课,内容太陈旧了,老师沿用的还是“文革”前的讲义,10年的陈芝麻旧谷子,早发霉变味了,可是依然在讲。老师们也在努力,但是跳不出旧框框。 最不满意的,是教学的模式化和概念化。当时“文革”结束刚刚两年时间,“运动”的阴影还盘旋在老师们的心中,“左”的思想意识也还深深桎梏着教学,一切都还没有“改革开放”。所以古典文学课、现代文学课、当代文学课、外国文学课,课课全是“社会背景”、“思想意义”、“艺术特色”三套式讲法,因此你就听吧,无论是李白杜甫白居易,还是巴金老舍曹禺,或是歌德雨果托尔斯泰,一讲全是“关心民众疾苦”、“反抗黑暗时代”,“直抒胸中块垒”,谁和谁都一样,连评价的语言都一样,简直分不出古今分不出中外分不出个性分不出高下,就好像上上下下几千年,中国外国的作家们全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可叹,可悲! 因此,我经常羡慕现在的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他们今天学到的是真实的学问,而我们当年,做了多少无用功啊!不过他们也得羡慕我们,当年,南开举办过一些特别让我们留恋的教学活动,使我们像含着一枚香气浓郁的橄榄,越咀嚼得日久,越能品味出悠长的香味。 那时,每年都要请社会知名作家和学者来讲学,记得听过的有李何林先生、郑雪来先生、 衔霸先生,还有美学、社会学、心理学、经济学方面的名家,每一次都是一片新的蓝天,给我们心理上带来的强大的冲击力量,可能是校方根本想不到的,有的甚至直到今天依然在对我的思想施加着影响!所以我主张要创造一切可能的条件,多给学生们开各种讲座,不管文科理科,都要开阔视野,首先让他们学到手的,不是背诵公式条文观点结论,而是如何与世界相拥抱的综合能力。 而在那众多烁烁的群星中,永远镌刻在心宇不会忘却的,要属来自海外的著名女学者、女词人叶嘉莹先生,我们有幸听了她两个月的古典诗词课。叶嘉莹先生少小即接触古典文学,有家学渊源,20世纪40年代末移居海外,后定居加拿大,专事古典诗词研究,达到很高水平。
1978年她归国讲学,没选择北大而选择了南开,很使南开学子骄傲了一阵子。当时我们刚入校不久,一切都还懵懵懂懂地不明事理,但见“七六级”和“七七级”老生们,还有白发苍苍的老师们都兴奋地争听叶先生的课,我们就知道好,也狂热地卷进去。我因为起得早,自觉地担负起了替全宿舍占座的任务,只要有叶先生课的清晨,就夹着一大摞椅垫,早早赶到大阶梯教室,在最佳位置的第三排,播种一样地走上一遍,占上一长溜儿座。等叶先生在掌声中走上讲台时,有着一百多个位置的大阶梯教室,已经挤得风雨不透了,一些晚到者坐到了窗台上。
50多岁的叶先生依然年轻,讲究着装打扮而又不露刻意之痕,每次都是一袭深蓝色长衫,上面有一个胸花啊、一条丝巾啊等等小点缀,一头乌黑的头发则梳得一丝不乱,很风度很高雅很了不起很迷人也很高不可攀,我们全体女生没有不为她的仪态倾倒的,简直觉得她就是自己今后人生道路的典范。她讲课的声音也透出异质,有一种海外女华人所具有的特殊的韵味,抑扬顿挫,温婉文雅,做金石声,轻轻地敲击着我们年轻的心。她给我们讲“古诗十九首”,不是“社会背景”、“思想意义”、“艺术特色”老三段,而是带着感情,讲得有声有色有响有动有爱有恨有情有韵。记得她说得最多的一个词是“弃妇逐臣”,似乎把个人的人生艰难生命感悟难言之隐都唱叹在其中了。有时,她会在黑板上写上一串英文,顺带介绍“叙述学”、“比较学”、“符号学”、“模糊学”等等国外的一些研究方法。有一天,她还给我们吟了几首古诗词,是用一种古声古韵古调、抑扬顿挫地唱吟出来的,很奇特,很个别。记得那天她说:“我年轻时不肯吟唱给别人听,是不好意思,现在不同了……”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起秋水一样晶亮的光芒。我的理解,她又是在感怀自己的人生了…… 不管家境贫寒的还是富足的,我们班的女生,后来人人都买了叶先生的著作《迦陵论词丛稿》。我从头到尾认真地读过一遍。今天看来,当年懵懂无知的我,是把叶嘉莹先生神化了,因为后来我了解到,国内的一些学者,包括一些老学者,对叶先生的学问方法持有不同看法,评价褒贬不一,这在学术领域内是很正常的;后来我自己在拉开距离以后,也发现《迦》书中有某些我不能满足的地方。不过一个人年轻时候的印象往往会是放大的瑰丽夸张的美好,还往往是刻骨铭心的不易改变的,现在,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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