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的油》第4章


我画的什么已经不记得了,只记得非常认真、使劲地画,甚至不怕把铅笔弄断。涂上色之后还用唾液洇湿涂匀,结果手上沾了各种颜色。
立川老师把大家画完的画一张一张地贴在黑板上,让学生们自由地发表观感的时候,大家对我那幅画只报以哈哈大笑。然而,立川老师怒形于色地环视耻笑我的那些同学,然后把我大大夸奖了一番。夸奖的内容我不记得了。
我模模糊糊记得,光是手指沾上唾液涂匀颜色这一点他就非常赞赏。我清楚地记得,立川老师在我那画上用红墨水画了个很大的三层的圆圈。从此以后,尽管我不喜欢上学,但只要这一天是上图画课,我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急急忙忙到学校去。
得了三层红圈之后,我喜欢图画课了。我什么都画,而且也的确是越画越好。与此同时,其他课程的成绩也很快地提高了。立川老师离开黑田学校的时候,我已当上班长,胸前挂着有紫色绶带的金色班长徽。
立川老师在黑田小学时,还有一件使我不能忘怀的事。
一天,大概是上手工课,老师扛着一大捆厚纸进了教室。
老师摊开那捆纸,我们看到一张平面图,上面画着许多道路。老师让大家在这纸上画房屋,喜欢什么样的房屋就画什么样的,要大家自己创造一条街。
大家都认真地画起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主意,不仅画了自己的家,而且还画了道路两旁的树,年代久远的老树,开着花的树篱等等。
这样,他就把这个教室的孩子们的个性很巧妙地吸引了出来,画出了一条条漂亮的街。
学生们围着这张平面图,眼睛无不闪着光彩,脸颊绯红,自豪地望着自己那条街。
当时的情景,恍如昨日。
在大正年代 大正年代指1912—1926年。初期,老师这称呼是可怕的人的代名词。这样的时代,我能碰上以自由、鲜活的感性及创造精神从事教育的老师,应该说是无上幸运的。
促进我成长的第三股力量,是一个和我同一个班、但比我还爱哭的孩子。这个孩子的存在,等于给我提供了一面镜子,他使我能客观地观察自己。
总而言之,这孩子跟我差不多,他使我感到,我实在让人挠头。
他给我提供了自我反省的机会。这个爱哭鬼的标本名叫植草圭之助。(小圭请别生气,难道我们俩现在不仍然是爱哭的家伙吗?不过现在你是个浪漫主义哭丧鬼,我是个人道主义哭丧鬼而已。)
植草和我,从少年直到青年时代,渊源很深,像两根扭在一起的藤一样成长起来。
这期间的情况,植草的小说《虽然已是黎明——常葆青春的黑泽明》里写得很详细。
不过植草有植草的视角,我有我的视角。
其次,人有这种秉性:对关于自己的事情,会因为自己的主观愿望而产生认识偏差。所以,我按自己的想法写我和植草年轻时代的情况,读者把它和植草的小说对照来看,也许最接近真实。
植草是我青少年期重要的一部分,正如植草如果不写我从少年期到青年期的情况就不能写他自己一样,我如果不写植草,也就不能下笔写我自己。
所以,我只好请读者原谅同植草的小说难免重复,继续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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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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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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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天,两个六十开外的男人打着一把雨伞,站在坡度很大的一条混凝土马路上拍照。
其中一个人回过头来,望着一直延伸到坡道高处的那道砖墙,抚摸着那黑褐色的砖。
“小圭,这还和从前一样啊。”
这时,那个被称作小圭的人也回过头来“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小黑,你还记得这家的孩子吗?”
“记得,咱们班里的那个胖子吧?他现在干什么呢?”
“死啦。”
两人沉默不语。只有闪光灯的光和快门的喀喀声。
拿照相机的那人对身旁的男人说:“这里就到这儿了。下面以这边做背景。”他指着砖墙的对面。
共打一把伞的两个人彼此瞧了瞧。
“拿它做背景多没意思。”
“可也是,可供回忆的影子一点儿也没啦。”
“没想到学校的房舍一如往昔,但更没想到黑田小学已经不存在了。”
两人斜穿过坡道,进了神社。
“这里的石阶还依然如故呢。”
“牌坊也是如此。”
“不过,那棵大银杏树似乎比从前小了。”
“是我们长大了嘛。”
这就是为《文艺春秋》杂志社的“旧友联欢”栏目拍摄照片时,我和植草阔别二十年之后重逢时的情景。
那是十一月十五日,是“七五三节 七五三节,日本传统节日。日本男孩三岁和五岁,女孩三岁和七岁时,为了祝愿他们健康成长而去神社参拜。”。冷雨敲击着银杏的金黄色落叶,神社内有两三对父母打着伞,带着他们盛装的年幼孩子前来参拜。
可能是这种情感勾起了我们的怀旧思绪,拍完照之后,我们就乘《文艺春秋》杂志社的车,去了我们小学时代常去散步和游玩的地方。
车窗外的一切,对我来说是陌生的。
我曾划过船、曾捕鱼为戏的江户川上,已经架起高速公路,公路仿佛盖子似的横跨江面。江水犹如排污水的暗渠一般,显得那么阴郁。
坐在我身旁的植草,对我津津有味地谈着我们少年时代的情景,可是我却注视着车窗外面,一声未答。
雨敲打着车窗。
窗外的景色虽然变了,可是我却没有改变。
这时的我,真想像从前的“酥糖”那样哭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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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花开向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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灿烂花开向阳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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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想起要写黑田小学时代的植草和我,不知什么缘故,只能回想起仿佛风景画中小小的点景人物似的我俩。比如,校园里随风摇曳、花萼累累的藤萝架下的我俩,去服部坂、基督坂、神乐坂的我俩,站在大榉树下面、用钉子把丑时参拜者上供用的稻草人钉在大树上的我俩,如此等等。风景和环境都能比较鲜明地回忆起来,然而我们两人,只不过是记忆中的剪影而已。
我不知道这是由于年代久远了,还是由于我本人的资质,总之,要把我们两人当年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回忆起来,那是需要经过一番努力的。
看起来,不把广角镜头换成望远镜头是不行了。
而且,如果不把照明全部集中到对好焦点的我俩身上,光圈缩到最小,那就不会出现鲜明的记录。
用望远镜头观察之下的植草圭之助,在黑田小学的学生中间,和我一样,也是个性格大与人殊的孩子。
就说衣服吧,他穿的都是绸缎之类做的肥肥大大的衣裳,裤子也不是小仓 小仓是日本和服面料的著名产地之一。的料子做的,也是软绵绵的。
就整个印象来说,我总觉得他像个梨园子弟——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他好像一碰就倒的小小美少年式的人物。(请小圭别生气,因为直到现在还有人这么说你,这足可证明我的印象没有错。)
说起一碰就倒,小学时代的植草的确是常常因跌倒而大哭。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路不好走,植草跌了一跤,一身漂亮衣服全毁了。他大哭,我把他送回了家。
还有一次是开运动会的时候,他跌到有积水的洼地里,雪白的运动员成了黑泥人,他抽抽搭搭地哭个没完,我好好安慰了他一番才罢休。
也许是因为同病相怜吧,爱哭的植草和爱哭的我,彼此都怀有亲近感,热诚相待,所以我们两人总是在一起。
这样,我就以哥哥对待我的态度对待植草了。
这种关系,后来被植草写进他的小说中。他是在小说的“运动会发生的事”这一部分里写的。
植草在每次运动会的赛跑项目中总是倒数第一,但有一次他突然跑了个第二,这时我一个箭步蹿了上去:“好啊,好啊!加油!加油!”我边喊边跟他一起跑,一直跑到终点,大为高兴的立川老师把我们两人紧紧抱住。
那时,植草拿着领的奖品——记不得是彩色铅笔还是水彩颜料——走到卧病的母亲跟前。他母亲喜泪纵横,替植草向我连连道谢。
现在回想起来,我倒是必须向他们道谢才对。
因为,懦弱的植草使我产生了应该庇护他的想法,这样,不知不觉中就使我成了连孩子头儿也得刮目相看的人了。
立川老师对于我俩的这种关系,大概也是极为满意的。
有一天,他把我叫到教员室,以探询的口吻和我商量设一名副班长如何。我当时很不高兴,以为这是嫌我这个班长不中用才这么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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