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氏当国》第19章


四、中山要做独裁党魁,袁氏先做终身总统
发生在民国二年(一九一三)春夏之交,由孙中山先生亲自发动和亲自领导的“二次革命”,时不旋踵,便全军尽墨,一败涂地。它的过程为时虽短(未出两月),却是近代中国社会文化转型史中,一大里程碑。此话怎说呢?原来辛亥革命的最大目的便是废除帝制,建立民国,而这个民国的建制却是以美国模式作标准的。不幸这个“二次革命”的爆发,却标志着这个美国模式的彻底“流产”(注意:不是“破产”,后节再渐次加以说明)。
我们要知道,中华民国的国体采用美国模式,原是当时新派人士——也可用个后来的名词叫做“进步人士”吧——他们包括全部的革命党,和绝大部分对帝制绝望的“君宪派”,甚至包括梁启超也在内的原先“保皇党”的骨干,都已一致认可的模式。可是“二次革命”爆发之后,这个全国一致的“共同愿望”(ional concensus),就顿成泡影了。
有许多革命理论家,可能不承认上述诸派(革命派、君宪派、保皇派……)的认知,可以反映全国人民的公意,因为当时全国人口有四万万之众,上述数派知识分子人数有限,哪能代表全国人民呢?殊不知,这正是在下作者,要提醒读者贤达的地方。我们要知道,清末民初之际,正是我们近代中国社会文化,从帝制中国,迈向民治中国,转型运动的启蒙期。在这启蒙期中,那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八十的农民只是个“沉默的多数”(sil majority)。他们对所谓“国体问题”,还不具备有发言的智慧(wisdom)和机运(chance)。那时能够站起来说话的,只限于少数受有足够教育的所谓知识分子……我们大致也可给他们戴顶帽子叫“吵闹的少数”(a quarreling minority)吧。一百年前的中国,和今日海峡两岸的情况,是不可同日而语的。这也是转型进展中的“阶段问题”,阶段不到未可蜡等也。我们不可犯史学上所谓“现时观念”的错误,……在二次革命前,这个吵闹的少数(肯定不会超过全人口的十分之一),对美国模式的国体问题,原有其共同认知的。不幸这项共同认知,却被二次革命,革得烟消云散就是了。
【对共和国体的认知】
事过快百年了,我们今日回头看去,这个美国模式从兴中会开始,直至一九一二年中华民国正式诞生之时,都被上述新派人士视为解决中国一切问题的万灵法宝(magic wand)。先知先觉的孙中山先生就是据此灵药丹方,再采纳点亨利乔治的《单税法》加以修正,并加配点传统中药(言官制和科举制),乃“发明”了他自许有专利权的《三民主义》和《五权宪法》。他老人家其后栖栖遑遑的搞了一辈子,直到临终之时,在病榻之上还要慨叹“现在革命尚未成功”,并苦口婆心地嘱咐:“凡我同志,务须依照余所著建国方略、建国大纲、三民主义……继续努力,以求贯彻。”(见《总理遗嘱》原文)在孙文主义的各种著作里,尤其是二次革命后,对本党同志的谈话和通讯中,中山都不断地慨叹他的道不得行,革命尚未成功,都是信徒们没有决心去实行他的主义的缘故。其所以然者,实在是党员们知识水平太低。要实行项新的政治体制,先得有认识这项体制的知识,有知才能行嘛!因而孙公也随之创出了他的“知难行易”的孙文学说来。(详见中山著述中的《孙文学说》;参见拙著《孙文思想发展的阶段性》等篇,载《晚清七十年》,卷伍,五、六两章。此篇从略。)
我们读近代中国文化史和思想史,就学论学,孙公这套颇有原始性的“反传统”学说(我国儒家的传统学说是强调知之非艰,行之维艰的),实在是值得思想史家大书特书的。可是比他年轻而调皮的胡适,后来曾调侃他说,“知难行亦不易”(胡撰此篇于一九二八年五月收入《人权论集》)。胡适此言虽属戏语,但是那也是从实践经验中所总结出来的概念啊。君不见,民国初年那批党人和政客,胡适口中所谓“了不起的一群人物”,他们对所谓“美国模式”,不能说没有相当的认识,但是实行起来,何以显得若是其难也?这项知与行的问题,就要发人深省了。因为中国能否采行美国制,是一项很复杂的社会文化转型的问题,而十足单纯的哲学上知和行的问题呢!不信再看看今日博士如云的台湾政坛,当道的风云人物,不能说对美国模式认识不清吧!但是黑金遍地,那里又真像美国呢?相反的,今日表现在台湾的议会里的拳打脚踢,倒与民国初年的北京极其相似呢!真是血浓于水。
〖附注:在中国传统思想史里面,从孔、墨、老、庄,到程、朱、陆、王有关“知”和“行”的问题,原是一桩烂仗打不完的哲学官司。近代中国思想史家,尤其是迷信于唯物论的学者们,把西方的“认识论”(epistemology)那套洋东西搬到中国来,再把它一分为二,搞出个唯心、唯物两人宗派来相互诋骂,官司就愈来愈复杂了。近代有名的乡建派教育家、我的乡前辈陶行知先生(一八九一~一九四六),原名陶文浚,由于相信王阳明(唯心主义)“知行合一”之说,改名陶知行。后来大概又受到左派的影响,发现“行是知之始,知是行之成”的(唯物主义)的“真理”,乃又颠倒其名为陶行知。其实他自己究竟是知而后行呢?还是行而后知呢?他本人一辈子也说不清楚。孙中山先生把传统的(唯心主义)的“知易行难”,根据他自己的“实践是检验一切真理的标准”而颠倒之,你能说孙中山就是个共产党吗?胡适调侃中山说:“知难行亦不易。”这也是胡适根据他自己实践经验所下的结论。胡适当然更不是个唯物主义者。其实,在现代社会科学的光辉照耀之下,上述那种哲学官司都只是一种没有实际意义的诡辩,不值得过分认真,更不能利用它来解释社会发展史。〗【民国史的发展自有其“客观实在”】
其实哲学上的认识论原是一种玄学,在社会科学大昌明的今天,已失其主半人类智慧的魔力。要解释民初的历史现象,我们还得从社会科学和社会史学入手。社会史学上有一种“必然论”;辩证史观里叫做“客观实在”(objine reality)。胡适派的实验主义者反对这项假设,甚至说客观实在只是个“百依百顺的女孩子”,你要她怎么打扮,她就怎么打扮,既不客观,更不实在。
是否真是如此呢?不疑处有疑,我们倒想问问,近百年来的中国政治史里面,有没有个“客观实在”,存乎其间呢?在亿万华族同胞读者之前,我敢于挺身而出,大声疾呼曰:“有。”不但有,而且其深其广,简直就是个万流归宗的东海大洋。子曰:“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论语·阳货》)它正在不声不响地等着我们那通过三峡的潮流,和一波接一波的洪峰,涌入它的怀抱,而天下太平,化险为夷呢……这个大洋,这个任谁也改变不了的“客观实在”,它在民国初年的政治术语上,便叫做“共和国体”;政治学家则称之为“代议政府”(represative governm);历史学家则叫它做(接著“帝制时代”而来的)“民治时代”。民治时代不只是一种政治现象,它是一种囊括全民族的,“新的民族生活方式”(a new way of life for the whole ion)。和“传统生活方式”完全不同的一种新的生活方式。它是中华民族史的发展过程中,一个新的阶段,和新的“形态”。政治生活只是其中比较敏感的一环而已。
再者,这种社会政治形态的转移,却是一转百转的,时间至少要拖长至两百年之久。哪能在数年,甚或数十年之内,就能“毕其功于一役”呢?但是不论时间要拖得多久,在中华民族今后的历史上,这个以“代议政府”为重心的“民治时代”,是必然会出现的。今日不出现,明日一定会出现;明日不出现,后日一定会出现;后日不出现,迟早会出现……这个迟早会出现,便是个历史上的“必然”。这个历史上的必然,是客观存在的;是任何人和事(man & ev)都改变不了的。这就叫做“客观实在”。胡适不承认“客观实在”这个概念。但是今日如起胡氏于地下,他却无法否定“民冶时代”在将来中国历史上出现的“必然性”。历史发展既然有其某些“必然性”,那么一个历史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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