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的盛唐》第475章


李德裕深知,对付宦官必须采用两手,那就是——拉一派,打一派。比如对于枢密使杨钦义这类宦官新贵,他的策略是尽量与他们保持一定程度的私谊,以便让他们成为自己施政的助力;而像仇士良这种一手遮天、根深势大的超级宦官,他不但不会妥协,而且还会千方百计地制约他们。
理由很简单,与杨钦义这种宦官交往是对等的,双方遵循的是互利互惠的交换原则,谁也不会凌驾于谁的头上;而与仇士良这种不可一世的权宦打交道,则绝不能示好,更不能示弱,否则就会沦为他们手中的傀儡和玩物。
况且,身为宰相,李德裕所能拥有的权力大小,将直接取决于他能从权宦那里夺回多少本属于文臣的权力;而他身为宰相的政绩大小,也将直接取决于他与宦官集团的博弈结果。因此,如果不能成功地制约并削弱宦官势力,他当这个宰相就毫无意义,只能让天下人耻笑。所以,无论在公在私,李德裕都不可能成为仇士良的朋友,而只能站在他的对立面。
既然李德裕是抱着这样的心态回朝的,那么接下来的日子,一场强势宰相与超级宦官之间的权力博弈,也就在所难免了。
仇士良拥立李瀍即位时,杨嗣复和李珏极力阻挠,为此,仇士良始终怀恨在心,一直想把他们置于死地。
会昌元年(公元841年)三月,仇士良频频向武宗施加压力,要他杀掉杨嗣复和李珏。当时,杨嗣复已被贬为湖南观察使,李珏被贬为桂州观察使,尽管已经远离朝廷,但在武宗心里,同样怀有一丝后患未除的隐忧。
三月二十四日,武宗禁不住仇士良的一再怂恿,终于派出两路宦官,分别前往潭州(今湖南长沙市)和桂州(今广西桂林市),准备诛杀杨嗣复和李珏。
户部尚书杜悰得到消息,立刻骑上快马去找李德裕,希望他能出手相救。
这个杜悰当初曾得到杨嗣复和李珏的举荐,现在当然要报恩,可问题是,杨、李二人是不折不扣的牛党,现在杜悰却找李党党魁李德裕帮忙,这不是搞错对象了吗?
不,杜悰没搞错。
因为李德裕当场就告诉杜悰——没问题,我愿意帮这个忙。
李德裕之所以作出如此出人意料的决定,其因有三。一、如今牛党已彻底失势,因此朝廷现阶段的主要矛盾,显然已不在牛李二党之间,而在于文臣与宦官之间;二、李德裕在牛党落难的这个时候施以援手,无异于为自己打一个大公无私的免费广告,足以在天下人面前树立起“不计前嫌、以德报怨”的光辉形象;三、最重要的是,李德裕很清楚,一心想杀杨嗣复和李珏的人就是仇士良,如果能在这件事上阻止他,就能借此机会打击宦官集团的嚣张气焰,同时赢得满朝文武和天下人的心。
总而言之,这已经不是救不救杨嗣复和李珏的问题,而是李德裕能否以此证明——自己是不是一个强势宰相的问题。
所以,李德裕第一时间就展开了营救行动。
三月二十五日,李德裕紧急联络另外三位宰相,一天之内三度递交奏疏,同时敦请枢密使杨钦义到中书省磋商,并请他入宫面奏天子,反对诛杀杨、李二人。
李德裕等人在呈给天子的奏疏中说:“当年,德宗皇帝怀疑刘晏动摇东宫,仓促将他诛杀,朝野皆替其喊冤,两河藩镇甚至以此为借口而对抗中央;事后德宗追悔,以录用刘晏子孙为官作为补偿。先帝文宗也曾猜疑宋申锡与亲王串通谋反,将他流放贬谪而死,事后同样追悔,为宋申锡而流涕。而今,假如杨嗣复与李珏真的有罪,也只能加重贬谪,就算一定容不下,也当先行审讯,待罪证确凿,杀他们也不晚。如今,陛下不与百官商议便遣使诛杀,朝中无不震惊。恳请陛下登延英殿,允许我们当面陈述!”
武宗还是很给李德裕面子的,当天傍晚便宣他们上殿。
李德裕等人一上殿,第一句就说:“陛下应该慎重考虑,以免后悔!”
李瀍面露不悦,很干脆地说:“朕绝不后悔!”随后命他们坐下,意思是让他们不必如此激动。
可天子一连说了三遍,李德裕等人却还是直挺挺地站着。李德裕说:“臣等希望陛下免除二人死罪,不要因他们之死而让天下人同声喊冤。陛下若不下旨,臣等不敢坐。”
李瀍大惑不解地盯着李德裕的脸,不明白他为何非救杨、李二人不可。看了许久,李瀍终于让步了。
尽管他不是很清楚李德裕的想法,但自己刚刚即位,实在没必要为两个过气的人而跟宰相们闹僵。所以,李瀍最后只好无奈地挥挥手:“罢了罢了,就看在你们的面子上,饶他们一命吧。”
李德裕等人如释重负,当即趴在阶下三跪九叩地谢恩。
随后,两路使者被追回。杨嗣复被再贬为潮州刺史,李珏再贬为昭州刺史,但他们的性命总算是保住了。
仇士良恨得牙痒,但却无计可施。
因为他意识到,这次反对他的势力不可小觑——既有李德裕这样的朋党领袖、政治强人,又有新近崛起、明摆着要与他分庭抗礼的另一派宦官头子杨钦义。
面对这种强强联手的反对派,仇士良绝不敢掉以轻心。他预感到,在新君李瀍的朝廷上,自己可能很难像在文宗朝那样为所欲为了。
仇士良的预感是对的。
这一年八月,武宗李瀍忽然下了道诏书,给他加了一个“观军容使”的头衔。虽然左神策中尉的职务仍然保留,但这个新加上的头衔并没有让仇士良感到喜悦,而是感到了不安。
因为,稍有政治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外示尊崇、内夺其权”的做法。换言之,目前的这个加衔其实只是一种过渡。下一步,李德裕很可能就会怂恿天子卸掉仇士良的禁军兵权,只给他保留“观军容使”这个虚衔。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仇士良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自己难道就这么坐以待毙?
当然不能。
仇士良决定采取行动,对李德裕等人进行反击。
一旦找到合适的借口,何妨再来一场甘露之变。
【仇士良:一个权宦的完美谢幕】
会昌二年(公元842年)四月,百官提议要给天子李瀍进献尊号,称“仁圣文武至神大孝皇帝”,天子同意了,决定择日亲临丹凤楼接受尊号,同时大赦天下。
这将是一个盛大的典礼。届时,满朝文武必将云集丹凤楼,而神策六军的将士也要到场执行警戒任务。假如在这样一个重大时刻出了某种状况,比如禁军士兵因故哗变什么的,那是不是会有一场好戏看呢?
仇士良这么想着,无声地笑了。
他仿佛又闻到了七年前飘荡在大明宫中的冰凉而腥膻的气息。
当然,禁军将士是不会无缘无故哗变的。要看这出好戏,必定需要一个有力的借口。
这样的借口,仇士良早就有了。
举行典礼的日期刚一确定,一则流言便忽然在朝中传开了。流言说,宰相和度支已经跟天子商量好了,准备下诏削减禁军的衣料及粮草供应。而这个诏令,将在举行典礼的那天同时发布。
还能有什么借口,比这个消息更能激起士兵们的愤怒呢?
就在流言汹涌传播的那几天,仇士良逢人便说:“到时候,如果天子真的下了这样的诏命,那么六军将士必将集结在丹凤楼前示威请愿!”
很显然,这是仇士良在向禁军士兵发布行动指令,也是在对天子和宰相进行恫吓。
李德裕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性,立刻作出反应。四月二十一日,亦即大典举行前两天,李德裕紧急要求天子开延英殿,由他当廷申述,辟清谣言。
天子李瀍勃然大怒。
无论他和宰相们是否有过削减禁军军需的打算,仇士良抓住此事大做文章都是让李瀍无法容忍的。他当天便遣使向左、右神策军宣谕:“朕与宰相们只讨论过大赦令的内容,从未讨论要削减禁军军需。更何况,即便真有此意,那也是朕的意思,与宰相无关。有人肆意散布谣言,到底是何居心?”
天子亲自辟谣,而且姿态如此强硬,顿时让仇士良陷入了被动。
煽动禁军哗变的借口没了,仇士良自然也就没了兴风作浪的理由。
看来,一切都已非同往日了。仇士良无奈地意识到,眼下的李瀍已经不是当年的李昂,而李德裕更不是当年的李训和郑注了。和这样一群稳扎稳打、滴水不漏的对手过招,仇士良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最后,仇士良不得不服软,带着一副诚惶诚恐的表情去向天子低头谢罪。
这是自甘露之变后,原本不可一世的权宦首次在天子面前低头。武宗李瀍大为欣慰,从此对李德裕越发倚重。
通过与仇士良的两次较量,李德裕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宦官集团的嚣张气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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