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惶然录》第29章


很多时候,我像人们从事真正科学工作那样,以一种可敬的审慎周密全神贯注,提出一些这样的玄虚之念。正如我说过的,我力所能及的程度不过如此。重要的事情是我自己决不能对这一切过于自得,因为对于科学严谨性的准确公正来说,自得即偏见。荒诞最痛苦的感受,最刺心的情绪,也是最为荒诞的——比如向往某事恰恰是因为此事绝不可能,比如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怀念,比如对一直拥有的东西百般欲望,还比如有一个人深深苦恼于他不是别人,或者一个人洋洋得意于世界实实在在就这么回事。这一切心灵意识的中间色调创造了我们内心一种粗略的图景,一轮太阳永远落在我们视野之下。然后,我们自己的感官成为深夜里的一片荒原,幽暗的芦苇虚掩着无舟野渡,两岸之间的江流渐渐地由暗趋明。
我不知道,这些感受是不是无望所带来的慢性疯狂,是不是我们经历过的前世所留下来的某种追忆——混沈而杂乱,像梦中的零星所见。它们在眼下看来当然荒诞。但原初出现的时候,在我们不知其然的时候,却并非那样。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一度是另外一些生命,其伟大的全貌直到今天才为我们不那么全面地加以感知;我们是否是我们留下的一些幻影,正在自己居于其中的幻影里,在脆弱的两维想象里失去自己的三维固体属性。
我知道,这些情绪产生的思想在心灵中熊熊燃烧。与它们相连的事物不可能被想象,与它们在幻象中相遇的事物,其本质不可能得到发现。所有这~切沉沉地压在一个人身上,就像一个受到判决的人不知道判决来自何方,来自何人,并且是依据什么。
但是,这一切留下了一种生活的苦涩及其所有表现形式,留下了对它所有欲望和方式一种预定的疲惫,对所有感受一种无名的烦恼。在隐痛的某些瞬间,我们甚至在梦中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恋人或者一个英雄,甚至无法快乐。四野茫茫,连关于空的观念也是空。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是用我们难以领会的另一种语言说出来的,仅仅是一些响着的音节,无法在我们的理解中激发回应。生命、心灵和世界皆为虚无。所有的上帝在一次比一次更彻底的死亡中死去,所有的一切比真空还要更加空空如也。这是一种空无的躁动。
如果我想一想,环视周围,看现实是否会熄灭我的渴望,我会看见莫可名状的房子,莫可名状的脸,莫可名状的动作。石头,身体,观念——所有一切都已经死去。所有的运动都是僵止的另一类型,所有的一切都被死寂之手掌握。对于我来说,无,意味着一切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陌生的,并不是因为我发现它们新奇,而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世界已经失去。在我灵魂的深处——瞬时的现实只是——一种强烈的、看不见的疼痛,一种黑屋子里抽泣之声的忧伤。
(193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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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产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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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又一段,我把自己写下的所有东西重新慢慢地读个清楚。我发现这些东西全都毫无价值,不写的话也许要好得多。完成或者收获任何东西,不论其对象是一个帝国或者一项判决,对于所有现实事物来说都含有最糟糕的意义:它们只会消灭我们的知觉。但是,当我慢慢重读这些纸页的时候,发现它们并不是我的所感,也无害于我所创造的东西。要说有害,就是它们不值得写,我耗费时间从而取得的这一切,现在让自己大梦初醒般地明白:当初就不值得写。
为了追求一切,我们出于野心这么做了。但是,要么是我们未能实现自己的野心,因此而更加可怜;要么是我们自以为已经实现了野心,成为高贵的疯子。
我恼火的是,连其中写得最好的部分也很糟糕,其他人(如果他们存在,或者在我梦中存在)一定能把它写得更好。我们在生活和艺术中做的一切,只是对我们设想之物的不完美复制。无论外在和内在的哪个方面,它都背叛了理想的完美。它不仅仅失之于事情应当被做成什么的尺度,而且也失之于事情能够被做成什么的尺度。我们内外皆空,是期望和许诺的破产者。
我当时是在何处找到自己孤立灵魂中的力量,一页又一页地写下孤单?一个又一个音节地在魔幻中活下来?而且在魔幻中把自己想象的写作当作了自己的写作?是什么样的讽刺性的拼写巫术使我自信是一个骚人墨客,居然在灵感飞扬的一刻诞生下来,文思如涌而手笔难应,就像对生活的侵凌给予一种狡诈的报复?而在今天的重读之下,我看见了自己珍贵的宝物被撕毁,烈焰吞下茅草,一地灰烬,就这样世上本无一物……一本自传的片断(原标题如此一一译者注)我先是投身于形而上的冥思,然后是科学观念,最后转向社会学理论。但是,在我追求真理的各种台阶上,我发现没有任何一处可以使自己感到安全或者释然轻松。我在这些领域涉猎不深,但所有读过的这些理论,虽然立论基础环环相扣引人折服,还是让我疲于看见它们的矛盾,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是或然之论,选择一些特定的事实用来代表似乎全部的事实。如果我从这些著作里收回疲惫的目光,把无可依傍的注意力惊讶地投向外部世界,我便看见一点,并可以据此否定所有这些阅读和思考的效用,可以一点一点摘除这些甘苦之言的所有花瓣。这一点就是:事物无限的复杂性,无可穷尽的总和[……]即使一个人意欲创建的一门科学只需要少许事实,这里面也有无限的不可穷尽性。活在死之中我们是死者。我们思之为生活的这种东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实际上是我们的死亡。
死就是新生,死者并不死。这些词对我们来说含义统统颠倒。当我们以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而我们死了的时候却活着。
存在于睡眠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同样是我们称之为生活和我们称之为死亡之间的关系。我们睡着了,生活便是一个梦,这不是在隐喻和诗的意义下的说法,它确实是一个梦。
我们在自己碌碌生活中视为重要的一切,都参与着死亡,都是死亡。理想不是生活远远不够的一份供认又是什么?艺术不是对生活的否定又是什么?一具雕塑是一具僵死的身体,雕刻不过是一心在把死亡固化成不可腐烂的物体。甚至愉快这种似乎使我们沉浸于生活中的东西,在事实上我们都沉浸其中的东西,也是对我们与生活之间关系的一种破坏,是死亡的阴森之影。
生活是生活的死,因为每一个我们享乐其中的新日子,都是我们生命失去的另一个日子。
我们是人的梦,是一些流浪的幻影穿越虚幻的树林,而这些树是我们的房子、居所、观念、理想以及哲学。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上帝,也从来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这种化身到那种化身,我们总是被同样的幻象所护理,总是被同样的错误所宠幸。
从来没有找到过真实和平静!也从来不知道如何与上帝相会!我们从来没有获得过彻底的平静,与此相反,倒是一再受扰于有关什么是平静的解说,还有我们对平静的渴求。无所谓对我现在的精神作出界定,其最好标签恐怕就是“无所谓”的创造者。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能胜过我在这个世界喜欢的角色:教育别人越来越多地感受自己,越来越少地遵从集群的力学法则。
以精神苦行来教育他人,预防恶俗的传染病,看来是我的最高命运,使我愿意成为一个内心生活的教师。我所有的读者,都可以一点点地——就像课题要求的那样——学会如何在批评的聚焦之下,在他人的意见之前,感觉出完全的无所谓。这样的一种命运能使我学术传播中的生命获得足够的回报。
在我这里,缺乏行动能力总是形成一种根源于形而上的煎熬。按照我体验事物的方式,任何动态总是暗含着外部世界的一种不安,一种残破;我总是害怕,在我这一方的任何举动都会搅得世界天崩地裂。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最小的什么动作,其形而上的重要性,都会对我迅速构成一种极不寻常的重要性。我获得了一种看待行动的至诚,自从我感觉到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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