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香鬓影》第176章


然而今夜的邀请来自沈霖,这惊喜出乎意料,令他期待无比。
几次难忘的见面给Ralph留下三分敬畏印象,猜想沈霖的家世必不寻常。
一路随车转入半山,远远望见掩映在暮色林荫中的灰瓦小楼,看上去毫不显眼,在市区随处可见这样的居处,却想不到沈家公馆竟是这样普通。
“到了,这就是我家。”一身洋红大衣的沈霖轻松跳下车,大大方方挽起Ralph步入门厅。
扑面而来的柔和灯光与融融暖意,令Ralph恍惚有归家的错觉。
大厅里壁炉烧的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空气里沁透了白兰地的芬芳,音乐从唱片机里悠悠传出,并不宽敞的方厅里容纳着不多的宾客,华服优雅的男女正谈笑风生,一个个举止从容,被灯光照映得美不胜收。
穿行其间的仆佣满面笑容,仿佛连空气都透出甜香。
再煊赫的豪门盛宴又能算得什么,在这硝烟纷飞的战时,如此恬美温暖,仿若锦绣画中不褪色的风流,才是异乡游子梦寐以求的奢侈。
霖霖与男伴的到来,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灯光仿佛也为之汇聚。
Ralph今夜风采焕然,一改往日不羁,深褐色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灰蓝色眼睛被灯光照得深遂闪亮,西方人的挺拔身形穿起晚礼服来分外好看,翩翩地站在霖霖身边,不同的肤色发色虽显突兀,却衬得一身洋红大衣的霖霖越发生气勃勃,有一种英气而明朗的美。
正自楼梯走下的蕙殊,一抬眼瞧见这两个相携而立,竟被这异样的光彩吸引,忘了抬步。
恰在梯边与慧行玩闹的小英洛跑上来,一头扎进她怀抱。
慧行也扯着蕙殊袖子,兴奋地指着霖霖与Ralph,直嚷着问那是谁。
迎着周遭探究惊讶目光,霖霖却是旁若无人的挽着Ralph穿过大厅,来到楼梯下的钢琴边。
穿粉绿色长礼裙的敏言今晚格外美丽,宛然林间仙子,端坐琴凳正要弹奏。
一身戎装礼服的高彦飞,负手站在钢琴旁,微笑低头同她说话。
远远看去,两人一如芝兰,一如玉树。
Ralph觉得臂弯间挽着的手紧了一下,侧头看沈霖,见她微扬下巴,挺秀鲜明的轮廓显出东方少女罕有的风情,目光好像并没落在那青年军官身上,唇角依然勾着淡淡笑意。
青年军官抬起头来,看见他俩的一刹那,笑容僵住,英俊脸庞起了一种微妙的变化。
弹琴少女也错愕抬眼,手指顿在黑白相间的琴键上。
“这位是Mr。Quine。”沈霖微微一笑,为双方介绍道,“这是我的妹妹敏言,和我们的好友高彦飞先生。”
Ralph向敏言欠身致意,含笑与高彦飞握手。
高彦飞目不转睛看着霖霖,仍未从她那一句话中回过神来,怔了一怔才伸手与Ralph相握。
两人的手掌同样宽大有力,高彦飞的目光锐利逼人,Ralph却有刹那闪神,觉察到另一道目光的注视,注意力不由从高彦飞身上移开,投向壁炉前的沙发,看见了那个人——
正是初见沈霖那天,从车里走下来的那个黑衣人,只要见过一次就再不会忘记。
这个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像藏在丝绸下的刀锋,优美而危险。
此刻他闲闲坐在对面长沙发中,手托高脚酒杯,穿一身黑色晚礼服,陪在身旁的两名军官神态谦卑,看服色都是不低的军阶。
他淡淡看向这边,笑容温文,目光平和。
Ralph却突然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这压迫感不同于眼前年青军官表露出的敌意,却令他周身都像浸在冷水里。以至高彦飞和他说了什么,全都未留意,直待沈霖“咦”的一声,才听见她说,“薛叔叔已经到了?他不是说有事要迟些赶来?”
不待高彦飞回答,她笑着将Ralph一挽,“来,去见一见我Uncle,你们是有过一面之缘的!”
敏言在一旁瞧着,发觉霖霖自始至终就没理会高彦飞的目光。
高彦飞抿紧嘴唇,脸色映着身后深青丝绒窗帘,越发暗了几分。
看着霖霖将“新朋友”引荐给她的薛叔叔,陪他们寒暄了几句,便径自上楼去换衣服,将那位Mr。Quine单独丢在这里——这显得他们是十分亲近的朋友,否则不会如此失礼。敏言从钢琴旁站起身,瞧着兀自呆立的高彦飞,悠悠一笑,“怎么,有人醋意大发了?”
高彦飞脸色微变,“敏敏,别乱说笑。”
“怎么说笑了,我方才陪高伯母说话,听她的意思,很是盼着霖霖姐早日下嫁给你呢。”敏言似笑非笑倚着钢琴,“你这个呆子可要争些才好,莫叫伯母失望了。”
高彦飞尴尬恼怒,却又发作不得,无奈之下瞪向敏言,见她别过头去一笑,幽幽叹口气,重又在钢琴前坐下,“我刚才说要弹什么曲子来着,是了,是弹我们从前一起跳舞的那段。”低缓的钢琴声代替了唱片机的声音,一段悱恻曲调萦回在远近角落,如静夜里少女的低诉,满怀眷恋柔肠,欲语还休……高彦飞被这琴声镇住,定定望着钢琴前的敏言,紧绷的面容松缓下来,目光也变得柔软。然而曲调渐渐低回,越来越忧郁,本该是温柔的小夜曲,却隐约流露出一种颓然无望的哀伤。
这琴声像一缕冷泉注入暖流,与此刻家宴的温暖氛围极不协调。
与Ralph寒暄着的薛晋铭闻声侧首,淡淡看向那边,斜扬入鬃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
蕙殊在一旁,也听出琴声里的颓废意味,不禁诧异。
正侃侃而谈的Ralph顿住语声,并未留意到琴声的异样,却以为是自己言语不妥。
薛晋铭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笑笑,示意他继续方才的话题。
起初Ralph言谈风趣自如,说起早年在北平期间见闻,令薛晋铭颇有好感;听闻他曾到过缅甸与印度,蕙殊也觉意外又亲近。然而谈及近期中央日报的一些社论时,冷不丁被薛晋铭问到,身为境外记者怎么看待政府对新闻言论的管制。Ralph愣了愣,猜想是沈霖曾向这位薛先生提起过他追访报道的政府贪污事件。
灯光下,Ralph只觉薛晋铭的目光深不见底,直觉隐隐告诉他,眼前不是一个普通人物。在如今政府的专制作风下,也许一言不慎,可能招致不可料想的后果。
楼上房间里,刚换好一袭玫瑰色薄纱礼服的霖霖坐在椅上,长发梳到一侧,任念卿替她戴上那副光艳无伦的鸽血红宝石耳坠,转身撒娇地搂住母亲,“妈妈,为什么我不像你这么好看?”
“又说傻话,你哪里不好看了。”念卿笑着替她掠起鬓发,瞧着她耳畔漾漾欲滴的耳坠子,“这样出挑的颜色,你戴着才合适。”
“戴再美再多的宝石也没有用。”霖霖将脸埋在母亲怀中,半真半假笑道,“像你、殊姨、敏敏……你们才是美人,我这么长手长脚,浓眉大眼,活像个女张飞,模样全随了爸爸!”
念卿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霖霖撇嘴对她扮个鬼脸。
母女俩正笑着,楼下钢琴声悠悠传来,念卿侧耳听去,不由皱眉,“这是谁在弹琴,是敏敏么,好好的曲子怎么弹得这样低落?”
本该是缠绵婉转的曲调,此刻听来竟断续低回,越发蓄满哀伤。
真的是敏言在弹。
“敏敏,她真可怜。”
霖霖喃喃说着,脸上笑容褪去,眼底浮起悲悯疼惜神色。
念卿闻言凝眸,“为何这样说?”
霖霖一惊,“我是说,她自幼失去亲生母亲,只有薛叔叔这么一个亲人,也着实可怜。”
母亲明亮目光,令霖霖慌忙低头回避,静了片刻,才又缓缓说,“我所拥有的,原比她多了许多,比起敏敏我已足够幸运。”
全未想到她会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念卿一时悸动,藏在深心里最不愿勾起的记忆重又浮出——永远沉睡在月季花下的容颜,再不会记恨她的念乔,仿佛又活生生站在眼前。
“妈妈,我——”心中一股冲动,令霖霖抬头冲口说道,“我不想和高彦飞在一起了。”
念卿惊诧扬眉。
霖霖咬了咬唇,索性硬起心肠一口气说下去,“我知道今天高彦飞的母亲也在,你请了她来,想要商议我们订婚的事情……可是,可是我现在,已不喜欢高彦飞了!”
念卿定定看她良久,缓声问,“这就是你带了新朋友来的目的?”
霖霖咬着嘴唇,只是摇头,却不回答。
“胡闹!”念卿有些动怒,起身将椅子重重推开,“那英国人与你结识才几天?”
“我没有胡闹。”霖霖倔强抬眼,“这也不关Ralph什么事,只不过关乎我的自尊!我不允许一个男子在我和别人之间摇摆不定,要么他就一心一意,要么我就索性不要!”
灯光照在女儿年轻鲜妍的脸庞,照着那副决绝无顾的神色,骤然像是见到从前的自己——念卿震住,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恍惚只望着霖霖,良久伸手抚上她脸颊,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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