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26章


假使一定要说有些改变的话,那么第一个就要数到吴三了。
三年前一个深秋的傍晚,在日光已给黑暗吞剩不到一半的时候,庄子里每一家人家的大门差不多全掩上了。灰黄色的田野里,只剩几个顽皮的孩子的身影在浮动着。突然,从东面驶来了一辆骡车,悄悄地在吴老爷家新盖的那所大瓦房的前面停住了,接着便有好几个人从车上下来,给吴老爷引进屋子去,末了吴家的两三个扛活的又打车子上搬下了许多的东西来,有箱笼也有网篮,很像是吴家的亲戚特地来投靠他们的。
第二天早上,吴老爷便提着一支旱烟管,亲自到各家去邀了一二十个上年纪的人,到他家去喝酒,说是他的侄儿老三在天津死了媳妇儿,没人照看那个三岁的小姑娘,所以爽快搬回乡里来住了。
大家到他家里去一看,他的侄儿也还不过是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小伙子,穿着挺齐整的长衣,很像个生意人模样,人也非常和气,见了这些老头儿,恭恭敬敬地叫着老伯老叔,只是有一件事情很古怪,那就是他脸上所扎裹着的一大块白布了!
吃过几杯酒,有几个快嘴的少不得就要开口请问了:
“三老官的脸上,可有什么毒疮害着没有?”
“不是的,”吴老爷便把预先准备下的一段解释告诉他们。“上个月侄媳妇死了以后,三老官给她在庙里上斋,年轻人什么事情都喜欢讲快,难免有些粗心大意,不知怎样打翻了一个烛台,便给烛油烫伤了,连左边的那个眼睛也几乎断送掉。
大家望吴三脸上一瞧,果然左眼上下都有一条很长的黑印,连下面的眼皮也碎了一块。
经过了这一次很简单的介绍以后,秋海棠便正式在李家庄上住下了,最初不但他脸上扎的白布引起了每个人的注意,便是他的衣履的整洁,和肤色的白皙,也使庄里许多女人讨论了好几个月。当然,小梅宝的长相和衣饰,也是绝对和这庄里别的孩子不同的;甚至那个奶妈子也因为娇养了几年的缘故,站在邻舍人家的妇女中间,总是显得太漂亮。
乡村里的生活,虽然使秋海棠的一颗心渐渐地平静了下去,但同时,这样的环境却又未免太寂寞了。
他的叔父和堂兄堂嫂都是不曾见过世面的庄稼人,邻舍中虽有几个粗通文墨的,他又不敢随便交往,除掉逗引小梅宝说笑之外,他简直只能整天地闷坐。
后来他觉得实在不能再坐下去了,第二年春天,便脱下了长衣,照样赤足芒鞋地走下田去,跟他堂兄和家里几个伙计一同操作。可是他的身材本来生得很瘦小,皮肤又是特别的白嫩,再加脸上扎了那么一大块纱布,不但终年不见除下,而且天天换上一块新的,看在人的眼睛里,先是第一个不顺;因此李家庄上的人,在背后差不多是没有一个不要议论他的怪相的。
然而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人们因为已经看惯了的缘故,终于也见怪不怪了。
到得四年的头上,工作的锻炼和阳光的灼晒,已使秋海棠在外表上完全成为一个庄稼人了。“秋海棠”、“吴玉琴”、“吴钧”……这几个名字,也从不再在他眼前出现,或耳鼓上听到了;每个人见了他,都叫老三或吴三,三十岁前的他,仿佛已跟罗湘绮同时死去了。
包括他的叔父和梅宝的奶妈子一起在内,再没有人会想到几年前还在红氍毹上轰动九京的名角儿,就是现在这一个又瘦又黑,又憔悴,仿佛已过中年的庄稼人。
三年来李家庄还是李家庄,一切的人和物,也依然如故,只有秋海棠却已完全改变了。
“三弟,这么重的东西你还是不要扛吧!”这一天,秋海棠跟那个奶妈子的丈夫王四两个人从田里抬着一大箩的黄豆回来,才走进自家门口,便累得气也喘不过来了;他的堂兄吴大正在院子里舂棒子面,一见便忙着奔过去把他替了下来。
秋海棠来不及回话,忙打茶缸里舀起一碗半黄半黑的凉茶来,做一口喝了下去,头颈里那几条涨起着的青筋,这才缩退了些。
“狗子今儿有事回去啦!早上收的几箩豆,王四一个人也抬不回来啊!”他把上身那件蓝布大褂的领口略略松开了些;尽管做了两三年的庄稼人,要他坦胸露臂,却还有些不惯。“让我练练筋骨也是好的。”他微笑着说。
吴大跟王四抬着一箩豆,已折往东边的屋子里去了。
“我早告诉你两个伙计是不够的,春天你偏要把那个张癞痢打发走,其实家里也不短一个人的吃喝!”吴大的声音在门的那一边响着,很有几分埋怨的意思。
秋海棠放下茶碗,默默地苦笑了一笑。
其实他所以要把张癞痢打发走,原不是为了想省一个人的吃喝,实际上他心里也有他的苦衷。因为这李家庄原是一个很小的村落,十家倒有九家都是生活很艰苦的穷人;秋海棠带着他女儿回来的时候,虽不是肥马轻裘,仆从如云,但看在那些穷人的眼里,却已十足像个土财主了,因此后来就有许多亲戚上门来告贷。恰好碰到秋海棠又是向来慷慨惯了的,听他们说得可怜,便不问张三李四,来一个答应一个。吴老爷子起初因为他才回到乡里,亲戚邻舍不能不结交,所以也并不拦阻,到后来眼看向无瓜葛的人也纷纷上门来找他茬儿了,并且其中有几个都是庄里出名的无赖,借到第一次就想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又想第三次,简直不闹到借钱给他的人颠倒向他们告饶决不肯罢休,吴老爷子一着急,这才再三向秋海棠劝了几次,但半年不到,五百多块钱已付之流水了。
“只要以后不再借给他们,这五六百块钱又算得什么呢?”他听了他叔父的劝告之后,最初心里还毫不介意,反淡淡地这样微笑着说。
但一年过后,他也不由不开始忧愁起来了。
第一,事实给他证明,只要以后不再借给他们这一句话是绝对行不通的,至少对于那几个无赖,有一次他们就险些跟他在村口上打起来。第二,他看到梅宝一天一天地长大起来,面庞那样的秀丽,资质又是那样的聪慧,即使是改穿了乡下孩子的服装,但跟他哥哥的儿女站在一起,还是有着极显著的不同,使秋海棠深深地感觉到梅宝是应该另有她的前途的,在这样的穷乡僻壤里,一定会埋没她的一生,为了他爱女的幸福,他决定要找一个适当的时机,另外迁到别处去,好好地把她造就起来。这样他就渐渐觉得自己所有的积蓄不够了。
玉昆和赵四从北京替他带回来的除掉两个定期存折——六千元——以外,现款原也有两千多元,但为了搬家,为了置办东西,为了结交亲友,为了这一年多来因家用不够而一再贴补,为了……箱底里藏的现款,已经快不到一千了。
于是他开始忧愁了。
“老尤,你在这里也气闷得很,再说我这个人已经是完全废了,你跟着我一定也不会再有什么好日子过。”
第一件事,他先把那个从北京跟来的下人打发走,给了他一百块钱路费,另外一封介绍信。“你还是回到京里去,凭我这封信去找李玉芳李老板,大概也是不会亏待你的……”
老尤走后,他自己便脱下长衣,跟着他堂兄等一干人,亲自下田工作起来。
到第四年春天,他爽快把那个扛活的张癞痢也歇了。他知道只有竭力把场面缩小,一面拚命的操作,才可以使别人不再想他是有钱的财主,同时也好把那六千元的存款留下来,好好地培育他的爱女。
他这一种打算,吴老爷子倒完全是同情的,但他堂兄和那奶妈子的丈夫王四两个人,心里却都有些不自在。本来,人性原是贱的,一向苦做苦吃,便没有问题,只要略略舒服了一些,再要他们苦起来,不免就要怨天尤人了。
梅宝这孩子倒也真有过人的天性。待到她自己会吃东西,会穿衣服之后,便不肯再跟奶妈子在一起睡了,每晚像一头小猫似的伏在秋海棠的脚边,发出很可爱的轻微的鼾声来。从第二年起。秋海棠为了常要下田操作的缘故,脸上的纱布已去掉了,露出两条很阔的疤痕,皮向两边卷起,颜色红中透紫,紫中透红,每个孩子见了,都要掩着脸,怕得不敢向他看;但梅宝却像没有看见一样,时常扑在他的怀里,把自己的一张苹果似的小脸贴到她爸爸的颊上去,两手紧紧地勾住了他的头颈,好久不放。
因为她不再需要那个奶妈子照看了,吴老爷子便指挥那奶妈子也在家里或田里做一些比较粗重的工作;起初她念在秋海棠待她的恩德,还觉得很愿意,再加梅宝也依旧和她很亲热,这样居然勉强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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