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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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秋海棠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三个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当,好容易把他找到,这位先生却马上指着壁上挂的一张程砚秋的照片说:“我现在已改学程腔了,咱们过一天有空再谈吧!”直到秋海棠垂头丧气地起身告辞,他才勉强递过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来。
可是秋海棠住在哪一家旅馆里,他却终始没有问,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秋海棠来,当然决不会再在沧州饭店或一品香打公馆了。
秋海棠原是不想接受他这一些好意的,可是在未来以前,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客栈里的女掌柜的又堆着满脸的假笑,走进房来鬼混过一阵了。
“可惜你们的姑娘不会说南边话,不然像她这样的长相,还怕没有饭吃吗?”那一位三姑六婆式的老板娘,已曾三番两次地这样说。
秋海棠自己也是一个久闯江湖的人,怎不懂得她说这一串话的意思?因此他决心让自己竭力负起维持生活的重担,不愿使那女掌柜的有机会诱惑他的女儿,所以他对于侯老朋友的赠银二十元,心里尽管觉得万分不满,结果仍不能不勉强收起来。
然而二十块钱能够对付几天呢?
“爸爸,我瞧报纸上有招请女职员的,回头我去试试行不行?”梅宝把才借来的一张申报摊放在膝盖上,透着很兴奋的神气说。
秋海棠最初还是竭力反对,因为他把上海这个地方看得太可怕了,简直不愿让他女儿独自走出去跟上海的空气接触。后来梅宝很坚决地说:“与其坐在家里死守,还不如出去冒险试一试,也不见得上海人个个都是坏蛋!”
最后,秋海棠便接受了梅宝的建议,一起整整衣服,赶到那一家登报的公司去。这一家公司倒是很正式的,然而来应征的人却太多了,而且他们所规定的最起码的资格是初中毕业生,这一点梅宝就不及格。虽然主考的人允许通融,但上海这地方是把英文当“国语”的,商业机关尤其注意,梅宝从小在北方受教育,英文程度很有限,几句会话先对付不了,何况其他?
“本来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上海的店铺关闭了许多,哪里还能上洋行去找饭吃?”小客栈的老板娘知道了这件事,便又在当晚踅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发挥了一大篇议论。“可是姑娘们容易讨俏的地方也有,只要你们把心思放得开一些,别把从前人所说的几句老话看得太认真了,要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
梅宝低下了头,坐在一张已脱了榫的假红木椅子上,静着一句话也不说。
“多谢你好心,太太,咱们在这儿是外路人,一切总得请你们指教!”秋海棠用着富于外交气味的语调回答,但心里却尽在盘算明儿怎样再去找另外几个熟人的事。
这一回他的眼光总算没有看错,找到了一位在报馆里当编辑的钱先生,这位先生以前虽和秋海棠并没有怎样深的交情,但为人却非常豪爽,而且最肯帮助人家;只听秋海棠说了三四句话,便立刻打座位上跳起来,一面取下嘴角上所衔的那支老球牌雪茄烟,一面极度兴奋地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自然赶快想法子搭班啊!”
秋海棠正想插话,这位钱老先生却来不及地摇手止住。
“当然,你现在是不能再唱衫子〖ZW(〗衫子:京剧界的行话,即旦角。〖ZW)〗的了!”他重复取起那支雪茄烟来呼了几口。“不过你毕竟是科班出身,大概要唱老生,老旦,或是小花脸总不成问题吧?”
“老生、老旦还行!小花脸就不成,因为我这个人一生就不会开玩笑!”说着,秋海棠忍不住又把自己颔下所留的约摸寸许长的短鬚抚摸了一下。“可惜我的年纪已大了一些,不然充个二路武生也还对付得了!记得咱们在班子里的时候,我二哥赵玉昆是武功最好的一个,他瞧我身子太瘦弱,便天天逼着我一起练功,所以后来逢到唱反串戏的日子,我也漏过几次《四杰村》,《花蝴蝶》这一类短打戏。
“行啦!”钱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马上拉着他一起往外走去。“你有这三行可以对付便没有问题了。此刻在红舞台当后台经理的肖吉清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让我先带你去见见他,不管是扫边老生也好,二路武生也好,暂时且唱几个月,慢慢儿大家再想方法。”
对于这位先生的热心援助,秋海棠自然是感激涕零的,而对于他所说的“便没有问题了”的一句话,一时也觉得很对。
原来他自己和这姓钱的人同样忽略了一点——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他们走进红舞台的账房,见到了那位姓肖的后台经理,这一个漏洞才被发现出来。
“老哥的命令,当然是应该遵从的。而且在十七八年前,谁不知吴老板的大名?可是……可是……”肖吉清听钱先生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把两条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不住的掏摸着,仿佛显得很为难的神气;同时还从一架光度很深的近视眼镜里面,转动着两颗不很大的眼珠,频频向秋海棠脸上睃看。“可是……可是,请吴老板不要生气,此刻你脸上有了这么深,这么大的两条伤痕,别说唱衫子已不成,便是老生,老旦,武生,大凡不开脸的,恐怕都不成了!无论粉涂得怎样厚,也不见得能够掩得过。”
这真是旁观者清了!
经他一说破,那位钱先生再往秋海棠脸上一看,也就不由皱起眉头来了。
然而他们怎会想到如此一说,秋海棠心里是何等的难受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逃出去,因为这不但是他身体外表上的一个致命伤,而且还是他内心上的一个致命伤。
最近几个月来都为忙着逃难,忙着找生活,心里才略略把过去的事忘记了一些。不料到这样紧要的时候,竟会突然给一个陌生人提醒起来,他如何能不面红耳赤,以至于伤心得几乎掉下眼泪来呢?
“两……两位先生……,多谢你……你……们……的好……意,这件事就不……不必再谈……了!”他勉强从喉管里挣出一种很枯哑的声音说。
姓钱的听了,自然也觉得怪难受,忙一面劝住他,一面堆着笑向那肖吉清说:“那么场面上可有什么办法吗?这位吴老板拉的吹的都来得,反正他只想找一个事情维持生活,薪水多少,当然不计较。吉清兄,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特别替他想一个方法不能吗?”
姓肖的听了这一篇话,便接连把头点了几点。
“好,既然这样,请你们暂且等一等吧!”他抬起头,望壁上的时钟看了一看。“让我上后台去跟那两个管事商量一下,好歹总给你定一个办法。”
秋海棠的嘴里虽也学着姓钱的样,不迭声地向这位后台经理道谢,但心里恰真比死还难受。仅仅隔了一二十个年头,情形便完全相反了!十八年前的自己,真和一块金钢钻一样,到处抢着有人要;到了此刻,竟连一块破铜都不如,想充个班底还得经过这许多麻烦。
“吴老板,想开一些吧!人老珠黄不值钱,哪一个唱戏的不是这样啊?”那位钱先生倒真是一个很难得的热心人,看了他那一副难受的神气,便忙着多方劝慰。“别说是你们唱戏的人,就是咱们吃报馆饭的,一过五十岁也就不行啦!现在你愁也没有用,但愿时局平静,你们父女两位……”
说到这一句话,他突然咽住了,昂着头略略想了一想。
“啊!吴老板,你那令嫒今年总有十多岁了吧?方才我倒没有请问过她能不能……”
不等钱若默再说下去,秋海棠也就明白了。
“你问她能不能出台吗?现在只怕还不能。”提到他的爱女,秋海棠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即使能的话,不瞒你钱先生说,她是我心里最疼爱的人,也决不愿意让她随随便便的出台。”
“这样说,她戏是一定会唱的了!”钱若默把右手上一条给雪茄烟熏得像蜡一样黄的鸡指竖起来,胡乱向西边一指。“可是这红舞台也不是一个小地方,要是第一次就在这儿露脸,将来倒是很有希望的。”
“钱先生,你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秋海棠旋过头去,看着那个抽雪茄烟像打排枪一样从不间断的老朋友说:“不过这个孩子实在是我的性命,要是她能出台的话,我就不愿意让她挂二牌!此刻别说她的能耐不够,我的面子太小,就是这两件事不成问题,我也没有这么许多的钱给她制行头,要是行头没有,头牌还是挂不成。我自己少说也唱过十多年的戏,里头的情形大略还知道一些、凭我那孩子目前的几分玩意儿,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老面子,大不了在这儿挂个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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