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第44章


“这是很难说的,假使双方就在附近作战,那么也许你们田里的东西也要种不成了!”这是卢排长和另外两个士兵的共同的见解。
“那怎么办呢?”梅宝也不由皱起眉毛来了。
“只能凑早上南边去啊!”又一个年轻的兵士说,“你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又是姑娘,留着总不大妥当。”
不待他说完,梅宝已望着她父亲连连点头了。
“不错,咱们都应该走啊!”她的意思仿佛这样说。
可是说话很容易,真要走却就困难了。虽然接连好几天他们都听到许多很可怕的消息,而且还眼见许多退下来的军队和难民,成群结队地在街上走过,甚至村里也有好几家已实行迁居了,但秋海棠的心里,却还想勉强苟延下去。梅宝催问了他几次,他总是说:
“孩子,别性急,真到不能再待的时候,我还怕不想走吗?实在因为咱们是庄稼人,离开了田地就不能生活,所以还想多挨一天好一天。”
但不久,就有无数惨痛的经验,从各处逃来的人的嘴里传布出来了,使听的人都像见了魔鬼一样的害怕,特别是家里还有年轻妇女的更寒心。
孟老掌柜的望着他那长得像肥猪似的儿媳连连的叹气。
13、流浪到上海(2)
“要免得丢脸,当然只能走啊!”他足足踌躇了一个上午。“不过我老头子是不走的,咱们父子相传的老店,怎能白白的撇下呢?林生,还是你带着你老婆先走吧,什么地方去都行,只要不让年轻的媳妇儿吃眼前亏,我老头子便算对得起祖宗了!”
因为他们这么一发动,忠心耿耿的小狗子知道了,便来不及地回家报告,并且像一个说教的牧师一样地婉婉转转地向秋海棠说:
“凑现在村里那些大户还没有走空之前,三爷,你不妨把家里能够换钱的东西一起卖掉了,合成一个数目,快带着姑娘逃走吧!这几间屋子和几亩田,就算交给我小狗子了,不管兵来也好,贼来也好,我总给你死守在这里;只要我小狗子不死,你老人家三年五载回来,保你一根草也不少!因为你……”
小狗子的话才说到一半,秋海棠已连连地顿着右足,无可奈何地长叹起来。
“我哪里是为了这几间破屋子发愁,实在是不知道应该逃到什么地方去才好。因为我的钱已经剩得很少了,再想上别处去买地种田万万办不到,所以直到今天还打不定走的主意。”
“爸爸,这倒不妨。”梅宝呆在旁边听他们说了半晌,忍不住便插嘴上来说,“我现在已不是小孩子了,书也多少念了几年,不论上什么地方去,好歹总可以做一些事,帮你老人家一起过活。大概天要饿死咱们是不成的了!”
“三爷,真的,不但梅宝姑娘念了这么几年的书,出去多少总可以赚几个钱,就是你老人家自己,不是还会唱戏吗?就算年纪大了,自己唱不成,给人家教戏或是拉拉胡琴,不也就能吃饭了吗?”小狗子万分热心地说。
秋海棠却还是摇头。
“你们哪里知道!如今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有心思听戏?”
“不,爸爸,例外的也有!”梅宝昂起着头,想了一想。“去年我还听一位先生说,上海地方真是天堂,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要比天津的租界大几十倍,到处是大菜馆,戏院子;外面尽管打仗,住在里头的人,一点不必担心,只要你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咱们如果只想活下去,不问其他的话,上海倒是一条出路。”
梅宝一提起上海,秋海棠自己也想起来了。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他到上海去唱戏,恰巧逢到谁跟谁打仗,南京、苏州、嘉兴、杭州的人全逃到了上海的租界里来;戏馆不但没有停锣,而且生意更比平常好了几倍,他亲眼瞧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客人,因为弄不到位子,双双向一个案目跪下去,哀声恳求的。
“上海,……不错,上海真是一个好地方!”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路远一些,倒也不妨,我……我去过两次,路还认得;只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未尝分不出缓急轻重,上海尽管是陷人坑,比起留在家乡总还好一些。
于是逃难的计划便决定了。梅宝再上孟家去一问,凑巧林生两夫妇也打算走这一条路——孟小掌柜的娘家就在南京——经过几小时的商讨之后,大家便在第二天清早,忍痛别过了孟老头儿和小狗子两个,随着不敢再在家乡耽搁的一群,像失去了老窠的乌鸦一样地开始流浪起来。
沿途因为军队已在动员的缘故,火车汽车都挤得了不得,他们这一个小团体中,除了林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以外,两个是女人,一个是未老先衰的中年人,行李却又带得不少,因此一路真是非常的困苦,才到徐州,秋海棠便第一个病倒了。
“大哥,大嫂,看来只能请你们先走了!”梅宝因为父亲病了四五天还不见好,林生夫妻两个伴着他们,已经显出很焦急的神气;再看报上的消息,上海的战事也发动了,便不愿使他们再耽待,这一天就自动地催促他们。
“此刻听说火车还通,你们凑早先上南京去吧!只要爸爸一好,咱们就跟上来找你们。”
林生皱着眉头,并不就回答。
“好,既然妹妹这样说,咱们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孟大嫂涨红着一张肥脸说,“不是我等不及,实在是怕家里的爹妈要盼得心焦,我想公公的信他们一定已收到了,咱们再不去,两位老人家的心里是不安的。妹妹,那么咱们在南京再见吧!”
秋海棠和梅宝的心里也实在不愿再牵累他们,便让林生先自结清旅馆里的账目走了。
孟家小两口子动身以后,总算秋海棠的运气还不十分坏,只在床上继续躺了三天,病便去了十之八九。
“孩子,南京固然也是好地方,但比起上海来,终究还差一些。咱们别再三心两意啦!”因为梅宝想在到达南京以后,找一个适当的团体加入工作。或是进伤兵医院去充看护;一方面维持生活,一方面为大家出一分心力。但秋海棠却认为不怎样妥当,便在离开徐州以前,又再三地 向她解说。
自从出了尚老二的那件事,梅宝对于她父亲便格外孝顺了,听他这样说了几遍,也就不再坚持要留在南京。
“只要爸爸愿意去,我总跟着你走!”
“我想上海那边不比南京,多少我还有几个熟人,也并不是我一定欢喜那个地方。”秋海棠想起了从前那些遗老名士的拼命给自己捧场,心里多少兜起了一些希望;当然,他并不希望人家再像从前那样的送行头,送钻戒,写稿子狂捧,甚至把自己的照片嵌在表壳里藏着,可是他想只要这中间有一个人,能够把从前那样的好意,再用出百分之一来,那么他和梅宝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
人要找生活总是拣容易的路走的,真像飞蛾一定要往亮处扑一样。
隔不到半个月,秋海棠父女俩便流浪到这一个世界闻名的大都市中来了,但秋海棠的衣袋里,却已仅仅的剩了十一块钱。
14、打英雄的生活(1)
当秋海棠握紧着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窘得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地溜出合大典当的时候,至少有两串热泪是给他硬生生地和着一股酸味咽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便接连在国联银行的邹行长哪里和巨籁达路张公馆的张三爷哪里碰了两个软钉子,前者简直不见,后者虽然勉强见了,但他一瞧见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烂不堪的衣服,脸色便立刻变得像几个月不曾吃过熟米煮的饭一样。秋海棠固然还是从前的秋海棠,但当初的那个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三重天去的张三爷,却仿佛已经死了。
第三天,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寻那余下的几个熟人,但父女俩总不能等着饿死,因此他终于硬起头皮,找到了一个姓侯的戏迷家里去。
这位侯老先生是一个潮州人,家里开着几个当铺,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万的家产是有的;因为生活优游,便在“心广体胖”的定律下,变成了一个重约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欢喜听戏,尤其爱听小嗓子的戏,后来终于不顾了许多至亲好友的苦谏,自己也学起青衣戏来。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后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许多人介绍,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师;可是秋海棠一见他那么一块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当,只允做个朋友,随时指点指点。但就是这样,这位姓侯的名票已经也很满足了,逢到人,总得把那两尺围圆的头颈一扭,翘着大拇指,笑得眼睛没了缝地说:“我这个腔都是秋海棠给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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