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女子》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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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秋虫说《益报》的经理是他老朋友,邀他给副刊写连载小说,写了半年,销路很好,便力邀他到北京来主编副刊。并且那时候上海办小报的越来越多,也越往下流路走,尹秋虫自觉年纪大了,不愿意再同他们趟混水,便应允北上。
两人又谈了魏占峰金玉成这些人的近况,话题绕回思涯身上,思澜说看他好像不大宽裕的样子,不知报馆的薪水有多少,尹秋虫笑道:“连上稿酬,二三百总是有的。”思澜笑道:“若说是我或许不够花,但二哥向来不讲吃穿,又没什么嗜好,何至于日子过得这样紧。”尹秋虫道:“也许是交了女朋友,花费大些,也未可知。”思澜正涮了一筷子羊肉往嘴里放,听得这句几乎没烫了舌头,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尹秋虫笑道:“你不知道么?”思澜摇头,尹秋虫道:“我也是听报馆同事说的,有说是他的同学,也有说是去山东才认识的,不知道哪个是真,等见了面你自己问他就是了。”思澜笑道:“问他怎么问得出来?”尹秋虫笑道:“也是,年轻人总爱害臊,不订下结婚的日子,不肯告诉别人。”思澜笑道:“我怎么就不这样。”尹秋虫呵呵大笑。
火炉子越烧越旺,吃到最后,两人都宽了皮袍,外面天寒地冻,屋内却暖如阳春,这顿饭吃得十分畅快,出来时思澜抢着会了帐,尹秋虫笑道:“讲好我请客,这是怎么说。”思澜笑道:“下次秋翁请,也是一样。”尹秋虫笑道:“那好,咱们明天去正阳楼,那里的锅底和调料又是一种风味。”思澜笑着应了。两人分手,思澜叫了黄包车回会馆,路上犹在想尹秋虫的话,只怕是谣传,难道真要当面问思涯不成?
不知不觉间会馆已到了,屋子里冷冷清清,隔壁叉麻雀牌的声音倒听得很清楚,听差来笼炉火,思澜便和他有一句没一句闲聊,问他见没见过女孩子来找思涯,那听差想了想笑说,前一段时间还真有位小姐常来,最近倒没见。思澜心下一喜,暗想这倒有几分像了,如果思涯果真交了女友,纵然不回家过年,母亲心下也可安慰。又想两人既然交往,必然会通信,那听差走后,他便开了抽屉翻找,打算寻出几封,也好说给何太太让她安心。
照思澜的想法,年轻小姐写信自然要用那种漂亮的西式信封,洒着香水,画着玫瑰花,思涯收到,也该用缎带精心缚住,单独放好才是,虽然这不大合思涯的性子,但恋爱中的人,本来就同平常不一样。可惜翻来找去,只有数打普通信件,思澜挑着看了几封,也有他同学同志的,也有他师友学生的,不过倒解了他一个疑惑,原来这些信仰安那其的人,用钱上根本不分彼此,谁有需要谁用,思涯又不跟家里拿钱,也难怪他手头没有积蓄,但话又说回来,思涯既没有改变信仰,那恐怕还是不赞成恋爱的,莫非是他报馆同事误会?
这样一想,未免扫兴,整理着信件,就待重新放回抽屉,却蓦地瞥见一个信封上字迹眼熟,心头微跳,又笑自己多疑,这是怎么可能的事?人的相貌尚有相似,字迹相像也属平常,拿起来看时,却是一惊,那地址写着南京市洋珠巷九号,不正是他绣花厂的地址,拆开信看,淡绿的信纸,打着横丝格子,上面写的是:
“执真先生:枫叶收到了,正好做书笺,香山的枫叶可以寄来,那陶然亭的芦花,潭柘寺的钟声呢?人都说北京的四季中,秋天最好,我却觉得冬天也不错,因为仅去过的一次就在冬天,记忆总是亲切有味的。冬天虽严寒,但因为要过年,也就温暖起来,同样恋爱婚姻种种,固然会让人苦恼,也能让人感到甜蜜愉悦。
“您说身份,年龄,性别,都是外在的东西,比如我们通信,是两个灵魂的交谈,两个灵魂相契又何必有男女之分,而夫妻结合纯粹为组成家庭,生育后代,我向来口拙,真不知该怎样驳你,但心里实在是不能赞同,因为那些不过是由人撮弄摆布可怜虫罢了,身不由主,只有听命于天,如果能自由地选择一个钟情的人,志趣相投,彼此知已,还有什么比之更幸福的呢?只可惜,世上这样的夫妻太少了。”
思澜双手出汗,把信纸也握得湿了,定定神,另拆了一封时间较早的,“执真先生,这么久没给您回信,真是对不起,您那样诚恳地回答地我大而无当的问题,我却将时间消磨在牌桌上,那时候确实想放弃了,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喜欢的东西,会使爱我的亲人不快活,那么这样固执地坚持,究竟有什么意义?既然一辈子也做不成自己希望的那一种人,那么何妨去做他所希望的那一种。然而您的信惊醒了我,真字难求,所以必执,因为一点点小挫折便灰心颓废,把自己陷在虚伪中,以为人家察觉不出,实在太愚蠢了。
思澜看到这里,眼前有些花,究竟是哪里错了,他费尽心思怕她委屈,竟不及另一个人薄薄几张纸。虽说是由人撮弄摆布的婚姻,难道就没有一点青梅竹马之情,在一起的快乐时光,难道就抵不上那些虚幻的东西?胡乱收好信件,靠在椅子上,没有力气伤心,也没有力气愤怒,心中荒凉,只觉得很累。不知过了多久,眼前陡然刺亮,原来是思涯回来将灯打开了,却听他道:“一个人闷得很吧,我明天没有什么事,你不是说,还没去过陶然亭么?”陶然亭,是了,香山的枫叶寄了,陶然亭的芦花也要寄么?
思涯拿了白铁水壶放在炉上烧水,思澜低低唤了一声二哥,思涯问道:“怎么了?”思澜抬头看他,却不说话,思涯笑道:“你不必劝我了,何苦为我一个人,搅得大家都过不好年。”水咕嘟咕嘟烧着,白气渐渐升腾,思涯提起铁壶向桌上的茶壶里冲茶,问思澜道:“你要不要一杯?”思澜望着他,一时间心沸亦同滚水,咬咬牙道:“洋珠巷九号是我绣花厂的地址,葛静之就是迎春——”却听啪地一声,白铁水壶壶嘴一偏,扫在茶壶身上,茶壶跌落,摔成碎片。
铁壶嘴冒着热气,两人都不说话,屋里只剩呼吸声,半晌思涯微笑道:“不小心烫到手了。”思澜问道:“二哥,你真不回家过年了么?”思涯顿了顿道:“不回去了。”思澜道:“那我就先走了。”他将行李箱拿出来,几把件衣服往箱中一塞,套好皮袍,戴好帽子便径直往外走,思涯追上一步道:“我送你去车站吧。”思澜低声道:“不必了,跟汽车行叫车很方便。”说罢头也不回出门去了。
到天津给家里拍了电报,说明某日到家,在南京下车时托子聪将行李带回去,自己却直奔施可久处,翠喜告诉他说才被魏七爷叫去喝酒了。思澜问明了哪家饭店,也就寻了去,由店伙引着上楼,推开雅间门,施可久坐的位置正对外面,见了思澜不由笑道:“你怎么来了?”思澜道:“你们喝酒也不找我。”魏占峰笑道:“明伦同你一样,结婚后大驾难请多了,找一回碰一回钉子,早碰得灰心了。”他自从交易所风潮后,很是委顿了一阵子,这半年才渐渐复原。思澜道:“你爱聚,以后天天聚也没什么。”魏占峰笑道:“这可是你说的。
屋里除了施魏二人,还有一个是施可久的堂弟施可信,也是从前会过的,两人招呼过,便坐下来喝酒叙话,却见魏占峰低声自语:“怎么这时候还不来?”思澜问道:“还有谁要来?”魏占峰笑道:“难道老四今天有空,不如各叫一个?”施可久道:“你可省了罢,人多乱得慌,阿宝一个人来唱几段就很好。”思澜这才知道他们叫了阿宝的局。魏占峰重将店伙唤来,嘱咐道:“烦你再跑一趟,跟她说何四少爷来了,并不是我老魏叫她。”那店伙应声去了,施可久摇头笑道:“你这又是何必。”
思澜看了魏占峰一眼,魏占峰笑道:“我不是对你,只恨这小娘们势利,你如果肯替我出口气,我还求之不得呢。”施可信笑道:“这话我听魏七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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