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店街》第295章


那三年,是他一生中最难熬的三年,其中的纠结痛苦,超过当年亡命生涯的日子。在那三年中,阿秀给他生了一个儿子,那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可惜初为人父的喜悦完全被心中的焦虑与急切冲散。
阳春三月,柳树泛起鹅黄,很寻常的一天,善存与秉忠像往日一样到六福堂走动,这天,林伯铭并没有去盐场,而是亲自给他们奉上热茶,半盏茶毕,伯铭对善存温言道:“孟兄,家父在玉澜堂有请。”
善存独自去了,回头,伯铭没有跟上来,而是和秉忠等在六福堂,他眼中有道冷冽的寒芒。
“有件事情老夫想孟兄弟帮个忙。”老人坐在朝南的书房中,阳光照在他的辫子上,一颗明珠闪闪发光。
“善存百死不辞。”善存的回答清朗爽快。
世荣淡淡一笑,“如果要你赔上身家性命,你也会这么回答我吗?”
善存亦笑,“都说商场上人与人之间仅以利益相交,但善存相信信任和情义也能长久。老太爷的知遇之恩,善存愿用身家性命回报。”
世荣的眼睛清澈温润,凝视着善存,喜怒不明,“孟兄弟,你一直想打一口深井,我知道你地都选好了,老夫向你保证,事成后,会倾尽全力助你凿井,不光如此,我会让你的运丰号、让你的家人、兄弟得到全清河人的尊重,我会助你成为清河最优秀的商人。”他端起茶轻抿一口,袍袖上的丝线闪烁金芒,“这是条荣华路,也是条险路,走上它,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走的是正道,我不需要退路。”
世荣微微一笑,“好。”
清朝末期,盐商财富积累愈多,愈遭官方垂涎,一旦朝廷财政拮据,总是先向他们开刀,加征重税。光绪三十年,清庭国库空虚,朝廷除“按锅定盐外,”还要“按盐定厘”,另从盐卤征收厘金,谓之“水厘”;每年可得白银近三百万两。 四川总督按清廷旨意,强令盐商每推吸卤水一担,征铜钱四文。并在西场沙湾设立水厘局,任命县丞谭慧行兼任局长,强行征税。
此项规定一处,盐场大小盐商无不大骂,因为当卤水从盐井中汲出之时,朝廷就开始收税了,到一担盐产出,已经上了三、四次税。慑于朝廷yin威,人们敢怒而不敢言。
世荣筹划许久,培养善存三年,正是因为看准此人有着亡命徒的勇气和商人的谨慎精明,只有他,可以捣毁水厘局。
他们开始了行动。
善存三餐俱在盐场,与工人们总是同甘共苦,盐工们对这个性格开朗宽厚的东家一向亲近尊重,西场盐工密集,晚饭时间,各井灶的盐工们在坝子上休息吃饭,善存和秉忠买了几坛烧酒数十斤熟牛肉送去,盐工们大喜,欢声笑语,大吃大喝,席间气氛活跃,有盐工忍不住抱怨工钱渐少,天气逐渐热起来了,得了热病没钱治。不说则已,一说,诸人都开始诉苦。
善存痛心疾首,捶桌道:“若不是朝廷收重税,盐场不会萧条至此。水厘局不让我们吃饭,我们就把水厘砸了,大家都干不成,心里还畅快些”
在座的三十多个盐工,多是他从乡下召来的穷苦农民,与他均是一样的苦出身,为了吃饭养家,不惜搏命。善存开始不断诉说水厘局重税严苛给盐号带来的灾难,添油加醋,说得人人激奋。反复撩拨后,盐工们有的就动了闹事的念头。
秉忠和善存对看一眼,借机和众人约定某日华灯初上时带着扁担、铁锹集结水厘局门口,听掌柜秦秉忠指挥,一起砸了水厘局,但是说好,只砸东西,绝不伤人。
事发之前,善存按计划奔赴成都,让秉忠在清河指挥工人。清河距成都五百里,骑马三天,林世荣已事先在沿途驿站安排好要更换的马匹,善存马不停蹄,在盐工们的行动前头一天就在成都露面,四处拜会官场商界各方人士。
数十个盐工在约定的夜晚闯入水厘局,不发一言,见物就打,屋里的东西打完,就上房揭瓦,推倒墙壁,值夜的官员吓得四散逃命,跑去报告县丞,谭慧行大惊,手足无措,估算闹事已毕,方率领衙役赶到现场,到场一看,水厘局的小瓦房已成一片瓦砾。
盐工们早就四散而去,惟独一个嗜酒的工人当天喝多了,跟着打闹一场,众人散去,他却酒醉未醒,倒在一个沟坎里睡着了,扁担扔在一边,上面写有运丰号三个字。
谭慧行等人发现,立即将这盐工抓回衙门。
人证物证俱在,那人迷迷瞪瞪,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官府派员到运丰号抓人,可惜盐号里的一个人没有,柜房中师爷掌柜一个不见,只好去井灶找工人盘问。
问东家孟善存何在,说几日前就去外地了。那掌柜秦秉忠呢?答前两日还在,今日不知上哪儿去了。
县丞大怒,派人守在孟宅外头,那时候善存只有瓦房四间,家宅外头连围墙都修不起来,官兵在孟家外面鼓噪恐吓,阿秀抱着至聪,吓得数日不敢踏出房门半步,而为避免引人怀疑,善存不光将妻儿留在家中,并叮嘱秉忠不论发生什么,不得将阿秀和孩子送往安全的地方。
案件重大,一层层往上报,直报到成都总督衙门,总督亦觉得棘手,将呈报照转京师。
秦岭凤凰山驿站,入京必经之地。
善存在这里已经等了许多天了,他知道有人会来找他,他也料到来找他的人会是谁。
王昌普,林世荣暗自培养起来的运商,低调宛如一个隐形人。端午商业协会大宴,他们见过面。
“孟兄久等了。”
“王兄辛苦了。”
善存凝神,接过递来的东西,这是已经被拆开的官府上报公文,他细细阅读,看毕,道:“王兄既然能将它截下,亦能将其原封不动送回吧?”
“这些小事不用孟兄操心,孟兄想想如何应对这里面写的东西吧。”
“很简单,”善存一笑,拿了笔,蘸墨,手一抬就要往公文上写去。
王昌普眼中闪过一丝惊讶之色,但很快,这丝惊讶被惊喜替代。
清河县令呈文,详细叙述了水厘局被砸始末,其中有一句,“暴徒自大门入”,善存在“大门”的“大”字右上角加了一点,变成了“犬门。”
“从大门进是明目张胆地造反,从狗洞进,也不过是些鸡零狗碎的芥癣之患。王兄将信送回,我不日启程去湖北。京官人川,不走秦岭栈道,一定会南下汉口,北京带去的轿夫到汉口已疲惫,我呢,”善存轻声笑道,“得给咱们的钦差大人抬轿子去。”
王昌普哈哈一笑,将信收好。
所有的事情,安排得滴水不漏。
呈文直到京师,慈禧太后看到“犬门而入”四字,判定只是少数人闹事,没有立即下旨严究,面谕钦差大臣道:“国家多事,巴蜀偏僻,民风强悍,朝廷鞭长莫及,若有小民作乱,多是官府图利处置不当所致,你此去四川,要以安抚百姓为主,谨慎行事。”
钦差大臣果然按善存所说路线行进,东别汉口,向西而来。
善存已密训多人,扮作轿夫,在汉口以西各驿站等候。
某日,钦差大臣发现轿夫中有一部分四川口音的人,问其籍贯,说是川南清河,钦差暗喜,向轿夫试探打听。
几天下来,数个川南轿夫所说不尽相同,但惟独说到运丰号孟善存孟东家,都是异口同声大赞其为人诚恳踏实。至于孟是否策划闹事,轿夫都说不知,有人恍惚想起,说是些流民干的,“战乱刚停,流民需要饭碗,盐税一增,好多井灶都停了,大家没有饭吃,谁还不闹事呢?”
又说,“孟东家是苦出身,一直被天海井的林大老爷帮携,为人处事最是淳朴地道,林大老爷修桥、铺路,善行泽被乡里,都是这孟东家亲力亲为帮着弄的。”
钦差到达成都传见各级属员,这些人早已打点周到,此时,一直暗暗跟着钦差一行的善存终于露面,经人引荐,向钦差磕头行礼,痛声申诉道:“小的贫寒起家,谨小慎微,跟着皇商林老爷学做人、学做事,行事说话不敢有一点差池。最近一直在成都替林老爷料理货运,孰料刁民嫁祸于人,小的身涉嫌疑,至今未敢回到故土,盐号生意无法料理,家中寡母妻儿无人照料。求钦差大人为孟某洗刷不白之冤”
钦差被其诚恳打动,又有多人为善存作证,加上一路听来的各路消息,道:“本大臣未入川已略闻事情始末,是非自有公论,准汝回乡照常经营生意”。
善存跟着钦差一路回到清河,途中殷勤侍奉,使出浑身解数,哄得这京官团团转。府县以下各官皆在行辕等候,见钦差大臣居然带着嫌犯同行,惊惧不已,谭慧行吓出了一身冷汗。
钦差按例在清河巡视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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