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谋生亦谋爱》第20章


使这次不无冲动的投资,仍然收到了良好的回报。顾媚与龚鼎孳的关系,不能用“知音”这样的字眼来形容,他甚至都不一定懂得她,可是“懂得”这件事,真的那么重要吗?白流苏和范柳原是相互懂得的,姜喜宝和勖存姿是相互懂得的,李碧华的青蛇与许仙是相互懂得的,那种“懂得”,如一柄锋利的小刀,割开温情脉脉的面纱,后面,是男人女人清楚的眼神,互不同情地,冷冷对望。若没有达到一定的修行,可以化解,可以宽容,可以像神一样体贴原谅,也许,迷恋比懂得更好一点。从龚鼎孳初娶顾媚的诗里,能看出他对这个女人的迷恋,比如“倾国温柔老是乡,却怜袱被待明光”,比如“秋砧遥送玉壶迟,辜负香衾是此时”,又比如“珍重近来千唤熟,珊瑚敲枕易分明”,连明史专家孟森先生都惊呼“淫艳”,可以想像,婚后的顾媚,是何等的成熟性感,龚鼎孳孜孜于宣告这份情欲的沉迷,也算一个另类。崇祯十六年秋天,龚鼎孳的感觉一如赤壁之战前的周公瑾,雄姿英发,小乔初嫁,再能建上一番功业,就是锦上添花了。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当时身为谏官的他,一个月就上了十七道奏疏,又是建议迁都南京避兵,又是攻击内阁庇贪误国,慷慨激昂,很像是那么回事。但是,谏言这件事,带有一定的投机性,你若一不小心说到皇帝老儿的心坎上,没准会给你一个大大的赏赐,若他心里正烦着,你还不识时务,得吧得吧没完没了,他的眼神斜睨过来,不说你是讪君卖直已是客气,定个机会主义分子是起码的。龚鼎孳情场得意,官场失意,他的一鸣非但没有惊人,还把自己弄到了监狱里,这个小插曲对于欢情正恰的男女,如给鲜汤里加点胡椒面,来得更有滋味。狱中的龚鼎孳拥着顾媚送来的被子,口占二首,诗云:霜落并州金剪刀,美人深夜玉纤劳。停针莫怨珠帘月,正为羁臣照二毛。金猊深拥绣床寒,银剪频催夜色残。百和自将罗袖倚,余香长绕玉阑干。难中的诗,都能写得这么香艳,到底年轻,声势壮。另一方面,亦可看出,这龚鼎孳不是一个心事沉沉的人,他的一生,顺风顺水,一切来得太容易,他对失去还无概念。享受每一天!《泰坦尼克号》里的杰克这样蛊惑不快乐的富家女露丝,龚鼎孳也许没有这样总结提炼过,但他始终不自觉地,这么活着。不久,河山变色。李自成率领他的农民军走进了北京城,崇祯吊死在景山上,官员们无非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的学生严正矩说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寇陷都门,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寇胁从不屈,夹拷惨毒,胫骨俱折,未遂南归。对龚鼎孳的底细稍稍了解的人,看了,都会失笑,他老人家那会儿是在井底不错,但他不是投井,而是避祸,那原是一口枯井,他带着顾媚,躲在里面。出卖了严同学的,是龚鼎孳本人,虽然这位门生有意替老师遮掩,但老师乃是不羁人,不肯帮学生圆谎,做苦大仇深的秀。他有一阕《绮罗香》,下面的题目是:同起自井中赋记,用史邦卿《春雨》韵。词云: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 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粘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间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弘,止耽莺语句。“搴杜药、正则怀湘”,听上去好像是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报国,但他的真实表现,倒更像那位带着张丽华躲进胭脂井的陈后主,听得上面兵荒马乱,仍然一肚子的儿女情长。《天龙八部》里,虚竹认为,世上最幸福的地方是枯井底,污泥中。在那里他与心爱的女子相聚。我怀疑老金庸的灵感,就是从龚鼎孳的故事里来的,换副言情的眼镜照一下,两人躲在井底,生死未卜,相互安慰,没准还把来生许给对方,大有在天愿为什么鸟,在水愿为什么鱼的意思,倒也很是浪漫。
郎情妾意互相担待
一旦出了井底,天光下的情节就要现实得多,龚鼎孳投降了大顺军,接受直指使之职,巡视北城。不久,大顺政权失败,龚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人家是再做冯妇,他则于极短的时间内做了三回,龚鼎孳给别人的解释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我曾以为这是龚顾两人的共谋,他替她挣金钱地位,她替他担当罪名,反正女人在政治名节上本来就被看轻,贪生怕死,更对得上大众的想像,俩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搞好小家庭建设。再一想,不对,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说了,历来男人做道德文章的嘴脸,首先得对女人恶声恶气,在男性的社会里,一个怕老婆的男人,比软弱的男人更没面子,仅仅为应付世人,这实在不是一个上好的借口。更像是一种真性情,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只说一次可以理解成脱口而出,但他见人就说,除了跟人解释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龚鼎孳乐于别人知晓,他和“小妾”的郎情妾意,她不愿意他死,他愿意听她的,这或者跟那个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大背景不搭调——那样的背景下,只有死亡,才显得可歌可泣,但是凭什么非要别人成为伟人呢?你没有经过考验,如何知道自己就一定能杀身成仁?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句“奈何”比史上另一句更著名的奈何要可爱得多。一千多年前,项羽兵败如山倒,四面楚歌层层涌来,如逼人窒息的浪涛,绝望的男人把脸转向他的女人:虞姬虞姬奈若何?翻译成白话就是,虞姬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呢?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该怎么办,最困难的时候,他还挂念着自己,她该拿什么回报?跟随?碍手碍脚,徒增累赘;离去?若落入敌人手中受辱,等于给他的脸上抹黑。她的生命不是她自己的,一切际遇都关乎他的尊严体面,舒芜抨击某些人把“淫人妻女”与“夺人财物”放在一块说,认为是把女人当成了男人私有财产的一部分,考虑到国情,老先生发这样的感慨,似乎不无书生气。只剩下一个死,用她的贞烈衬他的勇毅,如同在浓墨的乌云上描一枝血色蔷薇,笔意恣肆,墨迹饱满,阳刚与阴丽,坚硬与柔软,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参差对照了,他的人生,就此成为经典中的经典。经典不可复制,唯美难以仿效,没关系,能做到惨烈就可以了。男人们这样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当敌人匪盗到来时,他们先把刀刃对准家里的女人,死掉事小,失节事大,说来是为她们好;如果他们是地方官员,守城将领,被敌人围困至弹尽粮绝,他们的妾,最好是爱妾,就是天然的肉食,那曾经缠绵竟夕的身体,分割了大家共啖之,士兵们感动莫名,一时间士气高扬。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屡见不鲜,大家敬仰呀感叹呀同情呀——全是针对男人的,好像那些妾真的就是肉食一样,现在,突然跳出一个口口声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龚鼎孳,也太各色了一点吧?像是一种反讽,他再老是那么说来说去的,就类似于行为艺术了。可惜,没人有耐心仔细玩味,一句无耻便打发掉,即使同样投降过来的人,在他面前也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起码,人家不是因为小老婆不干才投降的。
大事糊涂小事明白(1)
降清之初,他仕途不顺,他老是把小妾挂在嘴边,人家挤兑他,也拿他的小老婆说事。顺治三年他爹去世,他循例申请恤典,言官孙昌龄参上一本,在骂他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之后,又说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哄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闻父讣,而歌饮流连如故。亏行灭伦,独冀邀非分之典,夸耀乡里,欲大肆其武断把持之焰”。这么一来,照顾没混到,还被连降二级,而顾媚女士以一个名妓、小老婆的名字上了官员的奏折,也算独步古今。虽说根本原因,在于清廷想杀一杀汉臣的威风,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说起来总是被顾媚断送了政治前途,换成一般人,怎么着都要迁怒一下的。但龚鼎孳就是牛,照样带着顾媚寻欢作乐,“虎噬都无避,蛾眉哪可捐”,他的这两句诗,真是气冲斗牛。南归之后,龚鼎孳和顾媚回到了更适宜的土壤里,湖光山色,风晨雨夕,两人尽享风月之美。龚鼎孳这样描述那些辰光:五月十四日夜,湖风酣畅,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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