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并快乐着 作者:白岩松》第43章


要求自己必须象个看客,看一个又一个采访者如何在生命的舞台上触目惊心地演出着。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富于变化的了。年轻时很单纯,曾经以为对生命知之甚
多,随着自己的成长,随着眼前别人生命故事的接连上演,生命到底是什么,已经越来
越是个疑问。
虽是一个看客,看着别人在舞台上演各种各样的生命故事,却不会总是一味地鼓掌
或叹息,毕竟自己也是个演员,也在自己的生命舞台上翻滚与挣扎。有些生命的故事是
相通的,而有些又太过不同,但正是在这很多的不同之中,我们明白了生命的万千可能

⊙季羡林
住在北大朗润园的季羡林老先生,作为学者写就的那些专著,我们绝大多数连听说
都没有听说过,即使听说过,打算拿来一读怕也是读不懂的。但这并不妨碍文化人会把
季老当作一面旗帜。因为读不懂的是他的专著,而更深刻却容易读懂的是他生命中的无
数故事和人生态度。
有一年北大开学,一个外地的新生入校,拿着大包小包,走进校园后,实在坚持不
住了,便将行李放在路边,正在为难之际,见前面来一布衣老者,于是请求老者帮自己
看一会儿行李,老人爽快地答应了。这位新生如释重负地去办各种手续,很长一段时间
过后,新生回来,老人仍在尽职尽责地看守着行李,谢过,两人分别。
又隔几日,北大召开开学典礼,这位新生惊讶地发现,在主席台上就座的北京大学
副校长季羡林,正是那一天为自己看行李的老人。
我一直不知道,那一瞬间,这名新生的感触是什么,但我想,对于季老来说,那件
事已是很自然地忘记了吧?
多年以后,又有一个美丽的故事在季老和学生中间上演。
新学期,一群年轻的学子相约着在一个中午去朗润园看望季老,到了门口,却开始
犹豫:正是中午时分,会打扰了老人的休息吧?于是左思右想,终于有了主意,众多学
子用一根树枝,在季老家门外的土地上,留下各自的问候话语,然后欢快地离去。
这是我在北大听过的最美丽故事之一,而把这个故事上演给季老是一种后辈给前辈
的尊敬。
已经不太知道,年轻时的季羡林是一种怎样的性格,但到了晚年,季老总是平静的
,即使在夫人和女儿相继去世之后,我见到的季老,依然没有把那份忧伤写在脸上,平
静中有了一种对生命中酸甜苦辣滋味的超越。
但季老的内心真的是平静的吗?尤其在中国,做为一个知识分子经历了这个百年?
听一位北大的朋友讲,在北大百年那一个喧闹的庆典之中,常常见到已是87岁的季
老一个人在树林中或是未名湖畔,一坐就是几个钟头。
这个时候的季老是平静的吗?
⊙启功
我们都习惯于把启功的全名理解成“爱新觉罗.启功“,但他自己却坚决不这样认
为:“有人给我写信来,信封上写着:爱新觉罗.启功,那我瞧都不瞧。有的时候我告
诉人说:查无此人。你要到公安部查全国的户口,没有一个叫爱新觉罗.启功的“。
我们习惯把启功先生理解为大书法家,但他自己似乎也不这样认为。
“一位老长亲要我的画,他第二句话就说:你别落款,让你的老师给落上款。这下
子给我的刺激很大――我这字不行啊!他不要!这样子我就发愤练字,干嘛呢?就为在
画上能题上字好过得了关,及格。多年以后,.....书法家协会主席退了,我有事
正在上海,协会缺席判决:让启功当主席,这下子又给我增加了一点虚名。事实上,我
那字没当上主席时还好点,现在当上这主席,大伙都要求给写字,这一下子就成了大路
货了,都是伪劣产品。“
你看,启功老先生就是这样你说一他偏说二;以让人接受的小恶作剧为乐,你指东他
偏指西的一个被采访者。按理说,这样的被采访者是最糟糕的,但启功先生却是我最喜
欢的被采访者,因为他正是通过幽默以及把人们看重的东西看淡来体现着一种深刻。
启功老先生的幽默出了名,路遇学子,人家问他最近怎样,他答:“不好,鸟呼了
。“众人不解,启功老先生解释:“一场大病,差一点乌呼了,鸟字不是乌字差一点吗
?“
众人皆乐。
我采访完先生之后,启功老问:“什么族?“我答:“蒙族。父亲蒙族,母亲汉族
。“启功老一乐,接着双手举上头顶,手指却耷拉着,我不解,启功老又一乐:“咱俩
一样,纯种狼狗耳朵都立着,不纯的耳朵才耷拉着。“
于是我们开始一起乐。
但是也有启功先生乐着说,我却怎么也乐不起来的事儿。
有一天半夜,启功先生突然胸口发闷,憋醒了,以为是心脏病,这下子坏了:“还
有什么重要的事呢?我想要有就写下来点吧,假定叫遗嘱吧!总得有点内容有点题目,
想一想,也没什么事,这样就睡着了!“
启功老是睡着了,但他讲过的这件事却让我睡不着,加在启功先生身上的盛名实在
是太多了,但夫人多年前就已去世,加上没有子女,于是让一个国宝夜半时分醒来一个
人孤独地想后事的感觉实在不好,幽默有的时候是喜剧,有的时候未必。在每天快快乐
乐的启功先生面前,我总是觉得:笑容有时和严肃离得很近。正如他的好朋友张中行先
生所说:“如果仅仅看到(他的)幽默就会上当,他风趣的后面更多的是严肃。“
⊙食指
食指是一个诗人,他写的很多诗影响了很多人,但对我而言,他用自己的经历写成
的无言之诗更具震撼力。不过,这首诗很难归类,既没有古典的对仗,也不象朦胧诗般
充满理想和对现实的怀疑,非要归类的话,也只有划到后现代主义或是黑色幽默之类。
食指在1968年写成的《相信未来》可能到下个世纪的68年依然会当作经典。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我依然固执
地铺平失望的灰烬/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但可惜的是食指相信的与热爱的都以相反的方式回报了他。
写完这首诗后不久,他和很多同龄人一起去上山下乡。短短几年以后,在他的同龄
人面对残酷的现实依然用他的《相信未来》支持温暖自己的同时,食指坚持不下去了。
七十年代初,他因精神分裂回到北京,从此住进北京市郊的北京第三福利院。这是一个
收养无依无靠、无经济收入及复员退伍军人中精神病患者的福利院。
不要以为我们从此就可以一眼看出食指与我们有什么不同。让他换下病服,和你交
往一段时间,你一定会觉得他很正常,并时常会为他精彩的思考而激动不已,但熟悉他
的人知道,当他设想未来和描绘身边现实的时候,他说的是一种美丽的谎言,有些是不
存在的,有些是根本实现不了的。
他现在会继续喜欢崔健,会在吃饭时尽量不剩饭菜,会出席签名售书,会听说旧时
的朋友回来了,就急切地上门询问人家又写了什么好诗,然后听说人家根本好久不写了
也不失望立即开始念自己写的诗,会比过去还深刻地说出:“艺术应当是璞而不是玉更
不应该是精雕细琢的玉器。“
但不管怎样,食指依然在物欲横流的世界里坚守着自己精神的世界,虽然让人看着
有点辛酸,但谁又能知道,是他不正常值得同情还是我们都已不正常值得同情呢?
在上一个世纪里,有一个叫食指的诗人,由于《相信未来》,而住进了精神病院,
至今没有痊愈。
⊙张岱年
采访张岱年老先生之前,他年轻时的为人与处世方式给我留下了狂傲的印象。
初中毕业时就写下了终生志愿:“强中国,改造社会,成或败,退隐山林。“
19岁考上清华大学,因不愿意军事训练而退学,后又上北师大,喜自学,不爱听课

20多岁时,胡适在中国文化界可谓一棵参天大树,但张岱年先生敢于对胡适先生的
某些观点提出全面批判,让人看出后生的勇气来。
带着这些年轻张岱年留给我的印象,我走近了老先生,他的家中面积很小,书占去
了大部分空间,物品摆放杂乱无章,家具陈旧而不讲究,中秋时的月饼时至寒冬还在家
中放着。由于家中无洗澡设备,因此必须去公共浴室,但年已过八旬,腿脚不便,洗澡
成了他们老俩口最担心的大事。
而坐在我面前的老先生早已不是当年后生可畏的张岱年了,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历
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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