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丹青的纽约琐记》第10章


长江又发大水了。我在江西插队时去过几次九江,有一回从火车上目睹洪水的壮观:车窗两边是望不到尽头的水面,山头、树梢、屋顶散布汪洋,水面舟船上塞满破烂家当,灾民还瞧着火车笑。
要是曼哈顿也被淹了呢?摩天高楼的上层公寓一定生意兴旺。
到我画室的车行时间不到半小时,读完报,想起史湘云的诗,才要取书,到站了。出站过街,前一阵张贴迪斯尼卡通片《花木兰》的旋转广告牌已经换了另一幅电影海报:一位穿内裤的美国姑娘斜在虎皮沙发上。早说要去看《花木兰》,转眼下片了。木兰姑娘要是从马背上摔残了会想见谁呢,该是自己的爹娘吧。桑兰的爹娘倒是在她受伤后立即飞来了。
开锁进画室,如厕、泡茶、点烟,轻触昨天的画布看看颜料干了没有。近来画的是一连串静物画,全是摆开中国书画画册和字帖写生。本周的这一幅从左至右依次是清代人物图(无款)、八大浅绛山水、王羲之《十七帖》、董其昌浓墨山水。今天要画的部分是清人画页,比较吃工夫:一男一女在庭园树下,女子回头俯看,男子半跪在地,伸手握住她的一只绣花鞋。周围有栏杆、石凳、果树、假山,画片五寸见方,脑袋只有小指甲大。
一支烟后,打开收音机拨到九十六频道古典音乐台,接着就摊开家伙画。电台报道也提起莱奥纳多探看中国少女的消息——台湾议员被撕票、北京市长被判刑、长江洪峰淹大堤,在美国的新闻价值都不如桑兰的春梦(糟糕,瞧这《红楼梦》给看的)。新闻后是美国人库普兰的交响乐,我不爱听,就拨到录音磁带那一挡,塞了盘香港歌星周华健的歌曲。平时不听港台流行曲,只为回国期间在朋友车里听熟了,取来再听,可收现场回忆之效——请给我多一点点时间多一点点温柔不要让我独自难受——此刻管他歌中难受不难受,我只顾独自回忆,独自画画。听着听着,我很喜欢周华健,又是广东话又是普通话的轮番唱情歌,比那强拉了美国“民间风格”曲调做作交响乐的库普兰好听多了。
6。 桑兰与莱奥纳多(2)
用油画画中国画,准确地说,将平面的印刷品“写生”到平面的画布上,近来总算略略摸到一点经验。但这不是我写这篇文字的意图——现在我一五一十报告今日见闻流水账的意图是什么呢?
忽然想起湘云、宝玉、黛玉、宝钗、探春、惜春的诗,其实都是曹雪芹独个儿写的。
两点半,美国画友坦希来电话,说是二十三街新画廊区有新兴画家的联展,时报和杂志的艺评都不错,今天是展期最后一日,要不要一起去瞧瞧。我给说得心里很痒:前卫画廊里多年不见像样而能提神的新绘画了,我和坦希这类还在布面上画画的角色仿佛越来越反动。但手上这一小段活计已经画了五六成,搭车去下城画廊一来一去至少俩钟头,再回来就收拾不了画面,明日颜料干了,怎么办?
坦希说,这么办吧:我在画廊等你到五点,如果来不了,咱们下次再约。
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去看美国新画家,新绘画?还是照应眼前这一对几百年前的中国风流情种?抽烟的好处之一是定神养气,我又拱着背用小笔描下去。四点。忽然我就锁了门下楼往街上截出租车。周末迟午,满街TAXI都有客,举臂良久,叫车不遂。人大约多少有点阿Q精神的吧,而且阿Q的精神还能有好多小理论小逻辑可供支应活用的——我在返回画室的电梯中想:行,不是我不去,是叫不到出租车。画架子前坐定了,我又想:平日管自画着,早不知错过多少好画展。要是坦希今儿个不来电话?要是他来电话时我正在上厕所?要是我干脆人还在中国?这样想着,半支烟烧掉了,我又拱着背用小笔描下去。
天暗下来。收摊,回家。其实那画展我瞥了一眼的:上周陪国内来的师友去过,临近黄昏,画廊关闭了。从橱窗能瞧见两幅大画,记得有一幅两米见方,画着两张美女的大红嘴唇,以上下方向凑拢,将要接吻。平涂,勾线,介于沃霍尔和利希滕斯坦的意思,只是更简单、更空洞,一如所有90年代的美国新绘画,新是新的,看了,却不晓得心里喜欢不喜欢。
与大楼为临的“尼德兰”剧院门口,长串观众正排队等候入场看八点开演的百老汇剧《房租》(一出普契尼名歌剧《波希米亚人》的现代版歌舞剧,背景改为纽约东格林威治村穷艺术家聚居点)。人丛中不少美籍亚裔子弟面孔(其中可有宝玉或宝钗的后代?),少不了胳膊挽着美国异性爱人(有黑人,有白人),个个穿戴入时,神采飞扬,分明在将要观剧的兴奋中。
地铁车厢里的乘客人种也是五色杂陈。这里是起点站,开出后车灯会自动熄灭三五秒,又复明亮时,座中乘客纷纷打开报纸:西班牙文、伊斯兰文、朝鲜文、中文、俄文,自然还有英文。我又取出《红楼梦》,从史湘云律诗下阙读起。我读书很老实的,尤其中国古典书,稍一不慎,就读错读乱:古人即便用“白话文”也写得清通洗练,不像当今中国的不少小说,动辄千言不知所云。车行晃动,隆隆作响,偶或举目查看到站地点,瞥见车厢上端的广告栏,我这一节车内是纽约大频道《ABC》新出的宣传花招,一律黄底黑字,语言也清通干练:“假如不买电视机,您家里的沙发朝哪个方向摆?”
晚饭。饭后照常坐到沙发上看电视,准确地说,看租来的中国电视连续剧。美国节目早看得厌了,90年代以来,我同家人少说也看了一千集吧。近日看的是《黑土地黄棉袄》,讲开发北大荒的故事。唉,除了老知青(出国了,继续插队),谁会乐意瞧一眼呢,拍得又实在不高明。但既是号称二十集,总有什么特别情节吧。果然,今晚看的第五集有点戏:连长同一位当地老猎户的闺女相好,新房都布置停当了,组织上来人向连长宣布那闺女是日本鬼子遗下的孤儿。“你滚!”连长向姑娘吼道,“我爹妈姐姐都叫鬼子杀了,我和日本人不共戴天!”接着是连队在暴风雪里漫山遍野找寻负气出走的姑娘,再接着,另一位参加找寻的村姑冻昏了——就在这时窗外街面几辆消防车呼啸而过,想是附近有居家着火了。五分钟后我们又坐回沙发,沙发正对着电视机——广告说得一点不错。
6。 桑兰与莱奥纳多(3)
闲话少说(好多连续剧节奏忒慢,叙述忒噜嗦,好容易那老猎人和连长将冻昏的村姑抬回家,但立刻往热炕上搁万万使不得,土法子是赶紧泡进满缸的凉水里暖和过来(这就是不看电视剧不会知道的事)。然而半天不见动静。老猎人脸色一沉,说出最后一招:他叫连长把自己和姑娘的衣服都脱了,去炕上抱紧了用身子暖和救人(这更是不看电视剧绝对想不到的事)。连长面有难色,老猎人苦着脸催道:“都啥时候了,快啊!”
中国是在进步了:革命年代的事,革命年代的影视是不可能拍摄这类情节的。
我手上还有一篇访谈稿子要赶,看到这儿就坐回书桌电脑前头去。那访谈的话题是“中国油画在世界”,我出了国,大概就算在“世界”吧?哪里晓得我在纽约某座公寓的灯光下瞧着东北连长献身救姑娘。一小时后我问妻子后事如何,回说那姑娘暖醒过来一把抱住连长大哭,不几日就嫁了救命恩人了。
夜阑人静。时钟已经是8月1日。上床后照常看会儿书,看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在贾母面前编故事取乐,正讲到有个二八年华的小姑娘在雪地里抽柴草,贾府就失小火,给贾母觉得不吉利,不让说下去,却急煞了怜香惜玉的“怡红公子”贾宝玉同志。
熄灯,睡觉。照常有梦,也照常在醒来后的一瞬全忘干净——要不是此刻写下来,今天的报章新闻、路上的海报广告、大观园里的男男女女,都会渐次忘记。翌日照常往地铁赶(周六我也去画室的),照常买一份《世界日报》:头版消息是克林顿与白宫女秘书莱温斯基性丑闻诉讼事务新获进展;台湾林滴娟家属前往东北认尸;桑兰医师宣布她的双腿恢复知觉希望渺茫,将会终生靠轮椅代步了(莱奥纳多现在在哪里?啊!他在银幕上纹丝不动沉入海底,瞧着真叫人心惊)。
我的一天过去了,就像我度过的无数天日子,平常,无事。少年时看鲁迅日记,常见到某日“无事”二字,我就想:喔!鲁迅居然“无事”。我今天写的不是日记:为什么写这些毫不相关的事情呢?
事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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