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第19章


想起赫拉克利特所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许是想起阿波利奈尔的《桥上吟》“疏
钟阵阵,流水荡荡,我们的年华一逝无踪”?不,先生此刻倒可能想的是身边这个顽劣小
子,二十余年耳提面命,而今却遁身绮靡之乡,混迹孔方之场,武不能剑行天下,文不能笔
写华章,虽忝为弟子,却不窥门墙,年岁徒长,依旧废人一个。可以想见先生心中的无奈与
失望。但先生大人大量,从未因此责备过我,至多是嘱我不要荒废学业,有时间还要多读
书,多想问题。先生的话我是谨记在心的。
先生到巴黎时,国平从德国过来,住在我这里。国平是先生喜爱的学生,能相逢异乡,
先生极高兴,得空便谈天说地。正巧远在美国的胡平恰恰有事路经巴黎,住在离我不远的一
个朋友家。这次师生邂逅巴黎,先生也称巧。胡平得空就来看先生,执弟子礼甚恭。万公润
南两次过来拜见先生,也谦称是先生的学生。因万先生在清华念的是给排水专业,我就和他
开玩笑,说周先生只讲希腊,不讲给排水,你算哪门子的学生。先生却一脸严肃地说,我和
万公都是清华毕业,我们是校友啊!先生在巴黎和旧雨新知相聚,兴致极高。有时我要拉先
生出去玩,他反会问我,今天会不会有人来啊?
先生在巴黎去先贤祠拜谒了卢梭和伏尔泰,又去巴比松村参观了米勒的画室。先生在北
京的书房里,很长时间挂着米勒的《钟声》,先生在他的《自述》中说:“我看到农田里的
农民,总想到法国米勒的画《拾穗》和《钟声》,心里便豁然开朗起来”。拜谒卢梭,参观
米勒画室是先生的夙愿,终得一了,先生心情极好。有邦洛大姐在旁精心照料先生的起居饮
食,先生说他在巴黎住一个月,人都胖了。我和雪能得机会侍奉晨昏,也觉心满意足。时间
飞驰,不觉先生离法的日子就到了。虽说早知聚散无常,但偏偏“情之所钟,惟在吾辈”,
终不能若无其事,心中怅怅是难免的。送先生返京的那天,托运好行李便与先生坐在咖啡吧
闲聊。先生突然从包中拿出厚厚一叠纸张,一看是先生的全套医疗档案。心电图、化验单一
应俱全。先生说我来前知道医生不愿我长途飞行,但我决心不理会,为防万一,我还是准备
了一份病例副本,省得万一需要看病让你们措手不及。听先生这样讲,我鼻子有点酸,急忙
打岔,安慰先生,说知道先生身体无大碍,必有百岁洪寿。先生大笑,说“老而不死谓之
贼”,我可不愿当百岁老贼。送先生到登机厅,先生过安全门后回过身来,举起手杖,双手
做一揖,便转身去了。我一下子忆起七六年初,寒冬雪夜,在鼓楼送先生上七路无轨的情
景,一晃二十年了。此一别,与先生远隔重洋,不知几时才能相见。一下子眼泪夺眶,急拉
住雪,掉头走了。
十二
先生回去了。随后几年常有信来,但多不长。新年春节必有贺卡,永远是殷殷的关切。
我虽然忙于俗务,也不忘常给先生去电话。每次电话先生都会讲许多话,从国内政治经济形
势到熟悉的友人动向。常常说着说着便突然停住,问我长途话费是否很贵。我和先生开玩
笑,说挣钱不就是为了打电话吗,否则我会游手好闲。先生说他知道,在国外生活不易啊。
九八年初,先生辗转托人带来他的书《论人和人的解放》,里面收了一些他早年的重要
作品,其中有我最喜爱的《莎士比亚的人格》,也收先生近些年的新论。读先生的著作,观
点或许有异同,但知先生发言皆出自肺腑,这是他为人为文的一贯风格。他说“人,如果不
是语出自丹田,谁愿老是听你只是喉管发出的声音,或者重复他人讲过的废话”。先生晚年
发言不多,但“米豆千甔,不如明珠一粒”,言论与思想的价值不是以数量衡量的,先生在
展望中国伦理学建设的前景时,语重心长地指出:“我以为二十一世纪的新伦理学,首先不
是把仁或爱(或利他、自我牺牲等)讲清楚,而是要先把公正或义(或正义、公道等)讲清
楚”。“爱而不公正比没有爱更可怕、可恨”。先生何出此言?我想因为先生深深知道,正
义论或伦理学中的正义问题,从根本上牵连着政治自由主义的基本立场。由此,我们或可明
白何以罗尔斯会继《正义论》之后,再作《政治自由主义》。
该书中收有先生作于一九三八年的文章《中国文化对目前国难之适应》,六十年前的文
章,竟似为今天而作。先生说:“仅仅是生命(或生存)与财产,并不能构成神圣的人权。
其必须以人格为根基,始能使人权成为不可侵犯的东西。须知动物也有生命,有生存,但不
能因此作为权利……。仅有经济关系,仅有私产亦不能成为权利,经济,必须是有人格的人
为其理想而努力所取得的成果,始有价值的意义,亦因而是不可侵犯的权利。这对那些鼓吹
吃饱肚子就是有了人权的国朝上师,不啻一痛击。在外寇入侵,国脉危殆之时,先生力扬中
国文化深厚的生命力,因为“中国抗战力量不在中国都市,而实寄存于中国的农民身上。
……须知我们几千年来文化之所寄托,都是在于乡民的生命上”。先生深信中华民族之抗敌
精神深藏于中华文化之中。“所以我们今天该提起精神来,清楚地认识文化,并不只是指几
箱古物,几本破书,几个团团圆圆的所谓学者之流,文化该是这一民族所有为其理想而努力
之活动力。……文化,就是从久远的过去所流来的潮水,人沐浴于文化中,就是与一个巨大
的生命之流结合,它能洗涤我们的心灵,也能鼓舞我们的心灵”。先生沉痛而激昂地宣
示:“我们眼见日本军士的野蛮,他们国内人士之轻浮,以及使得我们最会生活的人民妻离
子散,女污男亡,生活艰苦,相对饮泣的种种事实,都是他们予我们的反面鼓励。我们的人
民,将会知道这一次战争,不仅是战场上的争战,还带来了文化的危亡,理想价值的毁灭问
题。我们受过几千年训练的文化活动,决不会坐看其价值理想受辱甚至灭亡的”。
六十年前,先生就深信中华文化的生命力是深蕴于那些胼手胝足、辛勤劳作的大众之
中,六十年后,先生又提出“人民伦理学”,为那些被权势集团欺压凌辱的细民呼喊:“伦
理学就是研究人民平时过道德生活的生活,他们当然既能爱“好”,也能恨“恶”,而道德
生活就是靠爱与恨两个经验的积累,构成他们的性格和人格。而我们的民族精神,也要靠这
些诚诚恳恳过生活,尽神圣义务的人去维持。……人民伦理学是非常朴素但又非常扎实的东
西,也是十分广大十分深远的东西。既不以甘言媚世,也不对权势者奉承。它只是如劳动者
的手足,一步一脚印地耕耘”。先生积一生之学,持平实之论,立足典籍而心在田野,从无
一时动摇。其理念之一贯,心性之坚实,足为我辈后学楷模。念及而今某些学界“新贵”,
不能守观念之贞于片刻,不惜诋毁华夏文人所秉持的“清流”理想,为求“用世”而狼奔豕
突于权势之门,更知何谓“万物皆流而金石独止”。
二OO二年晚秋,竞马回国开独唱音乐会。我一时不能回去,雪带着盈盈回去了,知先
生最喜歌剧,便嘱她一定请先生出席音乐会。那时先生已偶尔需轮椅代步,但上下楼仍坚持
自己走。竞马在音乐会上献唱了焦尔达诺的《安德烈舍尼埃》。这位法国大革命中泣血的
夜莺唱道:
“我去近旁的教堂,
一位祈祷者伫立在圣母与圣徒的神龛旁。
他收敛着全部的施予,
却全不见颤抖的老人正徒劳地用哀求的双手,
乞讨微薄的垂怜。
我走过劳动者的茅舍,
听到他高声诅咒
脚下的土地、贵族和
他们的骄奢。
这苦难可使你高贵的心灵感觉歉疚?”
这正是先生熟悉的主题,也是先生常常垂念的问题。先生从头至尾聚精会神地听完了演
唱。音乐会结束后,北陵亲自驾车送先生回家。雪从北京回法,带来了先生的信。先生用大
字写了“范竞马伟大”五个字,觉得出来他极高兴听竞马的音乐会。只是信的结尾有些伤感
地说,我九十岁了,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听音乐会了。
二OO五年,先生又寄来打印成集的文稿,题字在上面,说是“老残留言”。这些文稿
我大多已经拜读过,惟有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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