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灯者》第20章


二OO五年,先生又寄来打印成集的文稿,题字在上面,说是“老残留言”。这些文稿
我大多已经拜读过,惟有附在文稿中的一封毛泽东论及先生文章的信令我好奇。毛泽东让刘
少奇读先生发表于一九六二年九月九日上海文汇报的文章《希腊伦理思想的来源与发展线
索》。毛泽东就先生文章议论到:“所谓伦理学,或道德学,是社会科学的一个部门,是讨
论社会各个阶级各不相同的道德标准的,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其基本对象是论善恶(忠
奸、好坏)。统治阶级以为善者,被统治阶级必以为恶,反之亦然。就在我们的社会也是如
此”。毛泽东的批语作于九月十五日,也就是说,先生文章一见报,毛就注意到了。几天之
后,他就想到要让刘少奇读先生的文章。毛这位深谙权诈厚黑之学的枭雄,绝不会平白无故
对希腊伦理学感兴趣。若不是有现实用意,这个问题对毛实在是太遥远、太抽象了,什么是
其中玄机?
我给先生打电话讨教。先生说其实他一直不知道毛曾对他的文章有过批示,不久前北大
李醒尘先生告他,并给了他一张复印件。这事让他也有点想不明白。只知道当年作文时曾着
重谈了梭伦的调和妥协精神。先生还赶紧补充说,我是给文章戴了阶级斗争的大帽子的,那
时候在这顶大帽子底下谈几句调和中庸已经很不容易了。再问毛何以会对他的文章感兴趣并
要批给刘读。先生说他在文章中谈了两点,第一,梭伦的折衷调和成为后来希腊奴隶主民主
派的政治路线;第二,梭伦手拿大盾保护双方,所以他心中的公正内容就是“调整公理与强
权,协和共处,人人各得其所”。先生说,六二年初,中共开了七千人大会,毛刘在政治上
有冲突,毛想向刘发出调和的信号,大家不要再争斗了,同心协力挽回局面吧。或许毛看到
我的文章讲中庸、调和,就让刘也读一下,不要再揪大跃进饿死几千万人的事了,讲点中庸
和谐吧。我吃惊先生对这事的判断与历史事实相差太远。先生对毛的用意的分析只反映出自
己的善良和天真。这真是无奈,宅心仁厚之人对党国权力斗争中,人心之凶残险恶,永远缺
乏想象力。
事实上,在七千人大会前,刘已经准备了一个讲话提要,共有四点:一,要放开讲错
误,重病用猛药;二,这几年的错误中央负主要责任;三,批分散主义要讲事实,一个都不
能少;四,党内斗争过火,民主不够,庐山会议只反右不反左。这四条表明,刘已认定毛的
路线是造成大灾难的原因。刘又在正式会议上讲出了“三分天灾,七分人祸”的名言。毛这
个猜忌心极重、整人术到了炉火纯青的人难道不明白刘这个“人祸”所指何人?六二年七月
上旬,毛刘在中南海游泳池发生冲突,刘急不择言,竟说出“饿死这么多人,历史上要写
上,人相食要上书的”。这是狠批了毛的逆鳞,犯了毛的大忌。偏偏在这次冲突之后,八月
一日,人民日报重发刘少奇论道德修养的著作《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九月份又出单行本,
共产党员人手一册,发行量竟一时超过《毛选》。共产党高层诸公中,刘是唯一一个写著作
涉及道德修养的人。虽说这部书早在红朝得鹿以前就发表了,而且毛早就赞赏过这部书。但
在共产党的伦理中,对错的取舍永远系于最高独裁者的好恶需求。九月九日,先生的文章见
报了。这真是历史的巧合。
先生的文章共分四节,一,伦理学来源于社会矛盾;二,为奴隶制所决定的社会生活的
特点;三,围绕“中庸”“和谐”为中心的表现形式;四,争论的问题与流派。正像先生所
说,他是给希腊伦理学的思想戴了“阶级斗争的大帽子”,但重点放在梭伦的中庸调和思
想,这是先生想说的话。依我看,毛恰恰是看中了先生讲道德的阶级分野一题。因为“阶级
斗争”正是他那时已经选定的整治刘和党内稍有异见者的致命武器。正因此,毛在给刘的批
示中强调伦理学是“阶级斗争的一种工具”,还特别指出“就在我们的社会也是如此”。毛
对先生文章的关注点,恰不在“调和”、“中庸”,而在把伦理学中的某些理论问题用
作“现实阶级斗争”,其实就是党内斗争的工具。这种文本误读真是有趣。不过,是先生误
读了毛,而毛是绝对不会误读先生的。毛借先生文章中所谈的问题给刘下好了套儿,只等
着“收围”呢。
在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读的八天之后,毛就忍不住向熊向晖大发牢骚说“以前两
个主席都姓毛,现在一个姓毛,一个姓刘,过一段时间两个主席都姓刘”。六七年文革已
起,刘已成毛的瓮中之鳖后,毛对巴卢库讲了实话,说六二年七千人大会之后,我们就发现
资产阶级已经在党内占据高位,要推翻我们了。其实在六二年九月二十四日召开的八届十中
全会上,毛已经明确提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并且点明,“这种斗争要反映到
党内来”。这明明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刘却不明就里,在会上拼命迎合毛的阶级斗
争路线,真是都叫人卖了,还帮着数钱。六七年,王力、关锋写了《在干部问题上的资产阶
级反动路线必须批判》一文。毛亲笔在文中加了一大段话。疾言厉色地说:“千万不要上
《修养》那本书的当。《修养》这本书是欺人之谈,脱离现实阶级斗争,脱离革命,脱离政
治斗争,闭口不谈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闭口不谈无产阶级专政问题,宣传唯心的修
养论,对这本书必须彻底批判”。这才是六二年毛将先生的文章批给刘少奇看时没明说出的
心里话。毛的枕边人江青不小心说了大实话,“七千人大会上,毛主席受了气,文化大革命
就是要给毛主席出气”。六八年的一次政治局会议上,江青冲毛撒娇发嗲,说彭真欺负了
她,毛立时给娇妻撑腰,说“彭真算什么,我一个小手指头就可以打倒他”。这就是中国最
高权力机关的会议,形同黑帮团伙。毛自己倒是说得坦白,“我们就是造反,和当年宋江差
不多”。
我丝毫不想苛责先生对毛的误读。心底光明的人常常对那些内心黑暗纠缠的人缺乏体
识。房龙何等聪慧之人,看纳粹在德国的种种恶行,竟以为是“希特勒在搞小孩子的恶作
剧”。罗斯福阅人、阅世不可谓不深广,在与斯大林打交道时竟然“直觉他是个高尚的人,
可以和他携手共建民主世界”。就在这时,希特勒正在制定灭绝犹太人的计划,斯大林已下
令在卡廷森林枪杀了二万余名波兰军官。善恶相较量时,恶总会在当下的争斗中占上风,这
真是造化捉弄人。后来我几次向先生讲述我的看法,也举出许多确凿的史实来说明。先生有
些同意我的分析,但又说他还有一个角度不可不虑及。毛本起于草莽,素称自己是“土包
子”,骨子里是朱元璋一类的帝王,他亦喜欢魏武,外显壮阔雄大,内藏阴柔权诈。最不耐
烦道德修养一路酸文假醋。而刘偏偏在七千人大会之后重印《修养》,搞得全国轰轰烈烈学
习,让毛心里不舒服。我力争这绝非个人性格喜好问题,而是由一套政治制度所决定的权力
斗争方式使然。先生感叹说毛这个人一生待人处事,于公德私德都大有欠缺,对刘的斗争就
太残酷,几乎搞到尸骨无存。我说,为保个人无上权位,而一逞狂想,陷亿万生民于水火,
如此人物岂是公德私德有欠就可尽括?几十年来,国朝上下道德沦丧实自毛始。先生说“你
讲的有些道理”。
二OO六年,突然接到先生自国内打来的电话,有点吃惊,平日都是我给先生去电话,
先生有何急事找我?让先生挂下,我再拨打回去,先生在电话中语气沉重地问我,是否知道
天予把国平告上了法庭。这事缘起于国平在《自传》中提到建英的哥哥郭世英文革前因X小
组案被整肃的事,其中提到了天予,而天予认为所言不实,一定要讨个公道,便要与国平对
簿公堂。先生为此事甚着急,从北京来电就是要我劝两造和解,说事已至此,怕只有你能劝
说他们两人息讼。我告先生我完全无能为力。先生却不依,执意要我有所行动,说真打起官
司来,必是亲痛仇快。先生说现在重要的是反省批判那个年代,在那时候,谁说过什么,做
过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分析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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