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告诉他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目睹了什么。当时法比开车从小巷绕路回教堂,碰见几十个日本兵围在一个门廊下,正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的衣服。他叫法比马上停车。他摇下车窗,探出他穿教袍的上半身,用英文大声叫喊:“停止!看在上帝的分上!……”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他平铺直叙地把事件讲完又说:“本来不想告诉你们这个令人不悦的事情,但我想让你们明白,我们——希望也有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以不危及女学生们的安全为准则,收留你们,在某种程度上已经危及了她们,更何况你们还藏有武器。”
戴涛和另外两个军人都沉默了。他当时陪着他们沉默一会儿,让他的话在他们的脑子里渗一渗,才离开了地下。当天下午,戴涛把那颗手雷交给了他。就是那时,他和年轻的中国少校交谈了上海撤退和南京失守的事。奇怪得很,叫戴涛的陌生军人恰是在英格曼最渴望交谈时出现的。那半小时的谈话,双方情绪兴致那么对接,非常罕见。
此刻英格曼裹紧鹅绒起居袍,打算回自己居处睡觉。他端着蜡盏沿着楼梯下到大厅,却听见门铃在响。他立刻回到楼梯上,撩起黑窗帘,打开朝院子的窗户。
法比已经赶到门口,正在和门外的不速之客对话。说是对话,外面的人只用门铃来应答法比的问话:“请问有什么事吗?……这里是美国教堂!……没有粮食、燃料!……”法比每发一句话,门铃的应答就更增添一些恼怒和不耐烦,有时法比短短的句子还没结束,就被打断,几乎就是在用门铃跟法比骂架。
英格曼飞快地下楼,穿过院子,拉上圣经工场的门,又检查了一下撞锁是否锁严实了。他突然意识到,上锁反而不安全,入侵者总是认为值得锁的地方都藏有宝贝,必然会强行进入,这样反而给阁楼上藏身的女孩们增添危险。他掏出挂在皮带上的一串钥匙,哆嗦着手把一把把钥匙试着往匙孔里插。最终把门打开,摸黑进去,对着天花板说:“孩子们听着,无论发生什么,不准出声,不准下来!”
他知道女孩们听见了,转身朝厨房跑过去。
“日本人来了,不准出声,一切由我和法比对付!”
他听见某个女人说了半句话,想打听什么,又马上静下来,不是被捂住嘴,就是被轻声喝住了。
英格曼神父在去大门口的路上想好了自己的姿态,语调。在离大门口五步远的地方站住,深呼吸一下,对仍在徒劳喊话的法比说:“打开门。”
法比回头看一眼英格曼神父,被神父从容淡定的声音和步态镇住。神父似乎等的就是这一刻,要亲自看看,在他的感召力面前,有没有不被征服的心灵,有没有不回归的人性。
因此当大门打开,迎着入侵者的走来的是一个白须白发、仙风道骨的老者,他宽恕一切孩子,各种肤色的、各种品格的,无辜的或罪恶的。日本兵在按门铃集聚起来的怒气,似乎被英格曼神父接受一切的微笑释放了出去。
“我们饿!”带头的日本下等军官用滑稽的英文说道。
“我们也饿。”英格曼说。以怜惜普天下所有的喊饿的生命的那种泛意关怀:“并且干渴。”他补充道。
“我们要进去。”下等日军军官说。
“对不起,这是美国教堂。阁下应该把它当美国国土对待。”英格曼坚决不收起笑容。
“美国大使馆我们都进。”
英格曼听说了,位居安全区最安全地带的美国大使馆常有日本兵强行造访,能偷就偷,能抢就抢,把撤回美国的外交官和美侨的汽车都拉走了。看来远离市中心的这座古老教堂倒比安全区安全。
“我们进去自己找饭!”下等军官大起喉咙。
他后面七八个日本兵似乎听到了冲锋号,一起拥动,挤进了大门。神父知道一旦事情闹到这程度,只能听天由命。
法比对神父说:“打开门就完了!”
神父说:“南京的城墙都没挡住他们。再说我们的墙连女人都翻得进来。”
法比和英格曼神父紧跟日本兵后面,进了教堂主楼。没有灯也没有点蜡烛,凝固在大厅里的寒冷比外面更甚。日本兵在大厅门口迟疑一会儿,下等军官的手电筒光圈照了照布道台上的圣者受难塑像,又照了照高深莫测的顶部,退了回去,似乎怕中了埋伏。
英格曼神父小声对法比说:“一旦他们搜查圣经工场,我们就要设法声东击西,引开他们的注意力。”
法比小声说:“怎么声东击西?”
神父沉吟着。这种关键时刻无非是牺牲次等重要的东西来保住最重要的。
“去叫乔治发动汽车。”
法比领会了神父的意思。日本兵抢到一辆汽车,就可以在上级那里领赏,也可以用它跟汉奸换吃的和易带的值钱物,比如金银珠宝。占城四五天,日军里已开始黑市交易。
日本兵刚推开圣经工场的门,就听见教堂院子某个角落传来汽车引擎声响。一听就是上了年头的引擎,连咳带喘,一直发动不起来。他们循着老汽车的哮喘声,跟着手电光,轻而易举地找到了车库,也找到了正躺在车肚皮下“修车”的陈乔治。
日本兵踢了踢陈乔治的脑袋。陈乔治赶紧用英文说:“谁呀?修车呢!”陈乔治的英文比日本军官的还难懂。
英格曼此刻说:“乔治,请出来吧。”
法比刚才已把陈乔治导演过一遍,台词都为他编好了,全是英文台词。现在从老福特肚皮下慢慢爬起的陈乔治把角色台词全忘了,满脸黑油泥都盖不住惊慌。
“你是谁?”日本军官问。
“他是我的伙伴兼杂工。”英格曼走到陈乔治和军官之间。
陈乔治按法比给他编排的戏路子,继续说英文台词——不管那英文多么侉,多么让天下讲英文的人都不敢相认,他还是让日本军官懂了,车坏了,正修理,但一直修不好,日本军官对七八个士兵说了两句话,士兵们都大声“嗨”了一下。日本军官转向英格曼说:“必须借用汽车。”
英格曼神父说:“这不是我的个人财产,是教会财产,本人没有权力借给任何人。”他亲爱的老福特是他抛出的替死鬼,必须牺牲它来保住藏在阁楼上和地下仓库里的生命,尽管他与老福特的关系更亲,更难舍难分。他说了那番话,为了让日本兵相信,这番割舍对他的迫不得已,除此外教堂再没有值得他们垂青的物事了。他加了一句:“所以能否请长官打一张借条,我好跟教会财务部门交待?”
日军官看着这老头,好像说:你难道是在月球上活到现在?连战争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用英文说:“到占领军司令部,拿借条。”
不管英格曼神父和法比怎样继续摆出阻拦和讲理的姿态,日本兵们已将老福特推出了车库。日军官坐在驾驶座上,踩了几脚油门,琢磨一会,就把车踩燃了。日本兵为打到如此之大的猎物欢呼怪叫,都成了一群部落喽哕,追在汽车后面跑出大门。
法比在英格曼神父身边很响地喘一口气。陈乔治两眼直瞪瞪的,仍然不太相信仗真的打进了这个院子,而且就这样与他擦身而过。
英格曼说:“他们拿走了我们最值钱的东西,我们应该会安全一些了。”
十一
我姨妈孟书娟和女同学们并不清楚外面究竟在发生什么。她们听到英格曼气喘吁吁的那声叫喊:“……不要出声,不要出来。”果真没一个人出声,也没一个人像前几天那样挤在小窗口观望。遮光的黑帘衔接处有些细缝,露进手电筒的光亮,飞快地晃过来晃过去,如同几个小型探照灯。但她们都一动不动地躺在自己铺位上。
直到院子里响起老福特的引擎声,几个胆大的女学生才爬起来,从黑窗帘缝隙里往院子里看。什么也看不清,但能听得见一大帮男人喊号子。喊的是日本号子。
接下去是欢呼声。日语的欢呼。
日本兵终于进来了,把英格曼神父相伴十年的老福特开跑了——这是她们能判断出的全部事件。
女孩们坐在被窝里,议论日本兵下次再来不晓得会抢什么、会干什么,书娟想到自己端着一铲子火星闪烁烁的煤灰站在地下仓库外面听到的话。
“她们说,日本兵跑进安全区,找的都是黄花女儿。”书娟说。
女同学明白“她们”指谁。
“她们怎么晓得?她们藏在这里。”苏菲说。
“日本兵找到女人就要,老太婆、七八岁的小丫头都要!”书娟说。
“造谣!”徐小愚说。
“问英格曼神父去,看谁造谣!”书娟反驳小愚:“前两天他和法比到安全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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